周济相的手心是滚烫的,手指却是冰凉的,牢牢地一根根锁在苏林的指间,似乎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这交握的两只手分开。

    他就这样牵着她一直往前走,路过后台来来往往忙碌的众人,自然引得不少注视和惊呼,都是带着笑意的。

    他们最后来到候场时待过的休息室,推开门,牵着她坐在松软的化妆凳上。

    苏林仰着下巴看着他,他也垂头看她,笑起来:“想哭吗?”

    苏林摇头。

    也许是走得有些急,周济相的额角有一层薄汗,他先转过身去仔细把琴放回琴盒,这才从化妆台上抽了一张纸巾,叠了两叠轻轻擦了擦额头。

    苏林望着他,故意开玩笑道:“在擦眼泪吗?”

    “才不是。”周济相把纸巾团成一团,走到废纸篓边投进去,盯着纸篓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手机震动的嗡鸣声想起,他去捞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按亮,叹了口气:“小姨找我。”

    苏林一愣:“你要先走吗?”

    “大概是,她说……”周济相的话因为穿衣服的动作停住了,尔后有些抱歉地解释道,“她要去机场接小姨父,但是昨天没睡好,路上估计要下雪,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开车。”

    苏林有些遗憾:“橙子还说等结束了大家一起拍张照片呢。”

    “让她多给你拍一些。”周济相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两人的合影,郑重其事地放进大衣内袋里,“对我来说这张就够了。”

    苏林瘪了瘪嘴,又道:“你之前说表演结束后有话要告诉我,我还等着呢。”

    周济相系围巾的手停住了。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张敏嘉的电话:“我们到门口了,你能自己出来吗?不行的话兆乾可以进去……”

    “小姨。”周济相轻声打断她,看了看苏林,又笑着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对电话那头说,“你的好学生还等着听你夸夸她呢。”

    张敏嘉一愣。

    周济相打开了免提,把手机递到苏林面前。

    苏林嗔怪地睇了他一眼,软声道:“敏敏老师,我是林林。”

    张敏嘉的声音和语调充满了温柔的鼓励:“林林真棒,你永远是最让我自傲的学生。”

    苏林红着脸嘿嘿一笑。

    周济相关了免提,对那头说了句“我很快出来”就把电话挂了。

    “以后不会再怕了吧?”

    他这话说得似乎没头没尾,苏林却听明白了,缓慢而坚定地点头:“以前的事、以后的事,我觉得自己都可以淡然面对了。”

    “那我就放心了。”周济相笑着说。

    他戴上手套,张开双臂,把她轻轻揽进怀里。

    熟悉的清爽香味,来自柔软剂,被他的体温烘得蒸腾出来,笼罩着她,和他的耳语一样温柔。

    “我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你也已经知道了,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爱你。

    对于十六岁的人来说,爱是比喜欢重无数倍的、无比陌生的词,撞在心房上带来的冲击也大了无数倍,震得心口发疼。

    苏林闭上眼睛,把脸埋在那件柔软的羊绒衫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却能在羞怯之外听出一丝幸福的笑意。

    周济相的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拥抱。

    “知道的话,就不要忘了。”

    他想这么说,却终究没有。

    两人是在小剧场门口分别的。

    风很大,苏林的外套在陈芷瑄那儿,周济相说什么都不让她出门,自己推开厚重的门走了。

    苏林在他身后笑道:“明年见咯!”

    风声太大了,周济相走得也快,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却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于是转过身来冲她挥了挥手,继续往校门走。

    等张敏嘉透过副驾的车窗看见他的时候,天上开始零零碎碎地飘起雪来,落在被车内热风烘暖的玻璃上,很快碎成了水珠。

    “济相,感觉还好吗?”王兆乾推开车门小跑过去扶住有些踉跄的周济相,却没听到他的回答,伸手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吓人,忙连拖带扛地把人安置在后座上,对惊慌失措的张敏嘉道,“你坐后边来扶着他,看看能不能喂他一颗退烧药。”

    张敏嘉照办,把后座的毯子盖在周济相身上,可准备喂药的时候双手不住颤抖,王兆乾的车也因为着急开得不稳,药片几乎要尽数从瓶子里撒出来,她崩溃地喃喃道:“明明半个小时前看着他才吃了一颗,怎么这么快就……”

    “没关系,药片不行的话喂口服液。”

    张敏嘉于是哆嗦着手去倒了一盖子退烧糖浆,只喂进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尽数洒在周济相的大衣上。她胡乱抽出几张纸巾去擦,又掀开领口要把纸巾垫在大衣里防止糖浆浸到里头的衣服,可周济相却猛地抬起一只手来护住大衣内侧的口袋。

    张敏嘉连忙喊他:“济相?济相?你能听见吗?”

    周济相毫无回应,手却死死地捏着口袋不放。

    拍立得的一角漏了出来,张敏嘉轻轻拍着他的手道:“济相,你要把相片抓坏了,乖,小姨会帮你保管好的。”

    他似乎听见了这句话,指节彻底松开,垂了下去。

    张敏嘉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被抓得有些变形的拍立得,照片里的两人相对而立,面上即便因为强光而显得有些模糊,却还是能看得见对视中含着的笑意——甚至是爱意。

    张敏嘉愣愣地盯着照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

    王兆乾听见后座传来小声的啜泣,便猜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不时透过后视镜望着她,柔声安抚道:“敏敏,一切都准备好了,今晚就能出发,济相还小,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是。”张敏嘉用力将照片的皱褶抚平,拿纸巾擦了擦眼泪,点头微笑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林原本是想回去观众席找陈芷瑄他们的,正便走边发消息,让她帮忙占个座位,结果半路上看见了苏颉之,于是也没注意消息发没发,收起手机笑着迎上去:“爸爸!”

    苏颉之循声望来,看见她立刻舒了口气:“还好找到你了,我走得急,手机落在车里了。”说着藏在身后的手拿出了一个小熊,“林林真棒。”

    苏林一时间晃了神。

    苏林的房间里有很多毛绒熊,各种颜色的、各式打扮的,是苏林小时候每次登台表演完,林盼清带了笑意送给她的。

    苏林双手接过小熊,又惊又喜:“妈妈来了吗?”

    苏颉之摸了摸她的头:“她人没有来,但是小熊来了呀。”

    苏林把小熊抱在怀里,侧脸轻轻蹭在它毛茸茸的头顶。

    苏颉之望着她,嘴角微颤,在苏林抬头之前重新弯成一个慈爱的微笑。

    苏林觉得自己从小熊和他的笑容里得到了鼓励,鼓起勇气问:“我们能不能去外婆家看妈妈?”

    苏颉之垂头看了一眼手表,有些遗憾道:“今天不行啊,林林。而且爸爸上午接到通知,得临时去一趟隔壁市,争取明天晚上赶回来。”

    苏林一愣:“可是今天……”

    “对不起啊林林,我也没想到……”苏颉之心疼地摸着苏林的后脑勺,被定型喷雾浆得有些硬的小卷发被一遍遍抚直,又很快回弹,“今天王倾妈妈也来看节目了,她说结束了带你们三个去吃顿好吃的,我听说陈芷瑄妈妈也出差去了,今天你们两个小朋友一起跨年吧?”

    苏林摇了摇头:“我自己过年没什么的,我是担心今天天气不好,你出门要小心呀。”

    苏颉之手上的动作一滞,俯下身来抱了抱她:“爸爸知道了。”

    也许是因为劳累,他起身的时候,苏林看到他眼里血丝密布,镜片也挡不住。

    “那你快去忙吧,我回家了会发消息报平安的!”苏林仰头冲他笑。

    “真懂事。”苏颉之捏了捏小熊的耳朵,“爸爸明天就回来。”

    苏林给他指了出口的方向,目送他离开时注意到他那条黑色的西装裤,在裤脚处似乎有一些与布料纹理格格不入的细碎斑点,已经干涸结块,也许是走路溅到的泥点子。

    一向注意小节的爸爸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应该是百忙中赶过来看她表演的。

    苏林笑着把小熊抱得更紧了。

    王倾接完妈妈的电话回到座位时,表情有些凝重,看陈芷瑄坐在那儿埋头捣鼓相机,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汪汪,借我一下充电宝,我怕撑不到等下九班的节目诶。”陈芷瑄在包里翻了一会儿,丧气地抬起头来,“我好像忘记带了。”

    “你就知道我带了?”王倾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从书包里捞出东西给她。

    “我当然知道,每次出门我缺什么你都有,哆啦汪梦!”陈芷瑄笑着接上充电宝,满意地看着架在完美位置上的相机,一扭头发觉他情绪有些低落,不由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因为李景攸他们临时拉你去帮忙累了?”

    王倾握紧了手机,没说话。

    “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是临时改了节目,所以才早上紧急排练的吧?”陈芷瑄递过来几颗牛奶糖,“来一颗?”

    “嗯。”王倾接过来,捻了半天糖纸却没有撕开。

    “发什么愣呢?”陈芷瑄撕开一颗递到他手上,“喏。”

    牛奶糖刚接触舌尖就爆出了浓郁的奶香,柔软甜蜜的味道。

    “我妈说你和林林一起,晚上去我家吃饭。”王倾说。

    陈芷瑄给自己也剥了一颗塞嘴里:“我妈出差了,我肯定是要去你家蹭饭的,但林林怎么也去你家,刚才还看到叔叔了呢!”

    王倾的心脏砰砰直跳,脑子里其实还在消化刚才那通电话里几个可怕的关键词,说话有些嘴瓢:“林林家……我爸今天见着叔叔了——说他今天有事,让我爸妈照顾着……你晚上去林林家住吧,或者你和林林一起住?”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又无比洪亮,陈芷瑄断断续续地更听不明白,于是莫名奇妙地看着他:“王叔叔不是在医院吗,林林爸爸刚刚还在看节目呢,怎么遇上的?”见王倾脸色苍白地发着呆,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这是?接了电话之后就奇奇怪怪的……”

    周围爆发了一阵欢呼,台上的幕布拉开,暗红的灯光里有五个硬凹着帅气姿势的身影,这是联欢会最后一个节目。

    陈芷瑄的注意力很快被拉走了,摇着王倾的胳膊欢呼起来:“李景攸他们要亮相了!”又四下看了看想找到苏林的身影,“林林怎么一表演完就消失了,大神也是!亏我还给他们留了位置呢——汪汪你能不能给林林打个电话啊?”

    王倾的脸“唰”地更白了,他咬了咬嘴唇,拿出手机摆弄了半天,泄气地又收回了口袋里:“他们可能一起在哪儿坐着吧,别打扰他们了。”

    陈芷瑄不服气,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结果发现苏林已经给她发了短信:“橙子呀,我刚才和爸爸说话耽误了时间,等下直接在舞台边看哟,不用管我啦!”

    “林林说她在台边看节目,小可怜。”陈芷瑄对王倾说着,抬头看向舞台,似乎灯光出了点问题,本来该有聚光灯从两边到中间一束束打在每个成员身上的,但现在还是暗红的光。她笑着又低下头去开始打字:“笨林林,舞台边边能看到什么呀?等下结束了我和汪汪去找你哦,不要乱跑!”

    因为灯光迟迟没有变化,台下渐渐开始有了议论声,但有清澈的人声从台上传来:“Shot through the heart, and you’re to blame

    “Darlin’ you gave love a bad name--”

    随即电吉他、贝斯、和鼓同时震响,连着闪烁的灯光一起,倾盆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啊?”陈芷瑄愣了,“真改了啊?”

    “你没发现八班那个斗舞取消了吗,说是昨天彩排后去聚餐食物中毒了,三个人都挂水去了,早上临时通知的。”王倾解释道,“时长凑不够,而所有节目里就这个乐队能有备用曲目,所以拉他们救急,我早上就是帮他们选歌去了。”

    “直接拿Bon Jovi来炸场子?这也太帅了!”陈芷瑄的惊呼被周遭更高的尖叫声吞没,“他们五个这不得一战成名了?”

    王倾没什么感情地弯了弯嘴。

    陈芷瑄一瞬不瞬地盯着舞台中央捧着立麦高歌的李景攸,和开场前见到的顺毛小狗完全是两个画风:曾经柔顺软趴的头发被抓成布满尖刺大背头,宽大的栗子色毛衣变成了带亮片的皮质炸弹夹克和圆领白T恤,搭上深蓝的破洞牛仔裤和深棕色高帮马丁靴,像是漫画和游戏里那种神秘却迷人、内心有深深伤疤的冷酷男二。

    不过为什么是男二来着?

    陈芷瑄没再去想这个问题,也没发现自己的嘴角咧得特别高,眼睛里全是灯光闪烁的星星。

    “谢谢!呼——!”一首歌结束,李景攸笑盈盈地和台下互动,“下一首是大家耳熟能详的《It’s my life》,可以的话大家一起唱!”

    台下沸腾了:“好——!”

    李景攸的声音充满力量和金属质感,这个声线完全没有昨天彩排唱五月天时那种柔软的青涩少年感,和Bon Jovi的这两首歌适配度尤其高。再一曲结束后,现场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几乎和大型演唱会一样人声鼎沸。当大家猜测他们还能拿出什么更炸场的歌时,李景攸笑着把夹克脱下来,走到舞台边放下。

    也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苏林从幕帘后探出来的小脑袋。

    唱歌的时候他不停地扫视台下,明明看到了陈芷瑄和王倾,在他们身边的空位上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原来站在这个小角落?

    他冲苏林扬了扬眉。

    苏林的确没想过他会走到舞台边,有些尴尬地笑着挠了挠脸颊——幕布上的细小灰尘黏在皮肤上总是刺刺地痒。

    这样也好,更近了。

    李景攸冲她灿烂一笑,背好古典吉他,回到台上的时候画风似乎又变回了柔软的清纯男高:“最后一首歌,学校的午间电台几乎每天都会放,所以也请大家和我们一起唱吧!”

    他虽然没有提歌名,可一串温柔细碎的钢琴声由键盘手奏响的一瞬间,所有人都了然于心:苏打绿的《小情歌》。

    陈芷瑄啧啧称奇:“好家伙,这和昨天的彩排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可惜他们之前排练这么久。”

    “他们其实是在帮学长复健呢,乐队没了贝斯手就像鱼没了水。”王倾说着指了一下相机,“还好你昨天也录了像。”

    陈芷瑄嘿嘿一笑:“是呐,今天之后李景攸的迷妹说不定会重金求购昨天的彩排录像,到时候我就赚大发了!”

    王倾终于被她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个财迷。”

    “……我知道我很适合,当一个歌颂者……”

    李景攸唱到这句的时候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但很快笑着把麦克风对准台下,本就在跟唱的大家立刻提高了声音:“青春在风中飘着——”

    音乐戛然而止。

    李景攸把麦重新别在立架上,转向舞台边缘依旧只露了个脑袋的苏林,望着她露出了他自认为此生最温柔的微笑,手指轻轻拨响吉他:“你知道——”

    『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我会给你怀抱』

    只有轻柔的吉他声,和他唱完摇滚有些沙哑的温柔嗓音,像初春飘雪而霁的一个傍晚,太阳穿过玻璃窗,和煦地把金粉均匀地洒在系着公主头的那个白色蝴蝶结上,微微飘动的发带,是天使洁白而轻盈的绒羽。

    李景攸依旧望着苏林笑着,唱着,眼睛有些酸。

    如果去年能把这首歌唱给她听就好了。

    如果去年拦住那个流氓的时候回头看她就好了。

    如果在那个一起吃冰淇淋的晚上把话说出来,又或者在那个一起做蛋糕的下午,在那个一起去考试的早上,在那个把她壁咚又跟她默契十足地做戏给别人看的下午,那个他感冒了给她打电话的晚上……明明他有过那么多机会,一次又一次,如果他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许现在她就不会用这样无知又纯真的表情,单纯带着友善和礼貌,笑盈盈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给他打拍子。

    但此时此刻,他能把这短短的两句唱给她,知道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露出的笑容是因为他,这样就够了。

    他是这个舞台的中心,台下那些激动羡慕甚至欣赏的目光如聚光灯,一束束打在他的身上,要是再多看一眼,他就要把这个女孩子放到暴风眼里了。

    穿着纱裙弹琴的女孩子,他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孩子。

    就这样吧。

    李景攸于是不露痕迹地冲苏林眨了眨眼,又转过去对着舞台的另一侧开唱,最后回正身子,面向台下的所有人——这时鼓点和贝斯一同响起,一切似乎都变回了原样。

    台下开始笑着讨论起来,觉得他边弹边唱没法进行多线程任务,所以两次试图互动的时候都转过头了。

    这样的讨论很快被新一轮的大合唱盖过去,可仍旧萦绕在陈芷瑄耳边。

    她原本挥舞着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唇角的笑容也渐渐消退。

    她一直通过相机放大了数倍的画面观察着,自然看得出来他两次转身时脸上表情的差别——一次眼神柔缓、笑容里是一种爱慕与遗憾的微妙融合,一次只是表演时公式化的开朗微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明白那种微表情,也许只是她游戏玩多了喜欢脑补,也许只是他唱到那句的时候感情到了,可她心里似乎有声音在告诉自己,她的大胆猜测就是事情的本质——

    那暗红的丝绒幕布后,站着被她精心打扮过的、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女孩子。

    陈芷瑄的大脑有些空白。

    虽然这首歌已经听了几十上百遍,歌词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她居然听得热泪盈眶。

    临近结束的时候,她捂着心口,转头冲王倾笑了一下,轻声说:“汪汪,你不要笑我。我发现了一件事。不对,是两件。”

    王倾盯着她泪光零碎的眼睛,良久才开口:“另一件是什么?”

    陈芷瑄一愣:“你早就知道了?”但她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嘲一笑,“也是啊,你和李景攸关系那么好。”

    王倾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另一件是什么?”

    “你不要笑我。”陈芷瑄佯作洒脱地地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我好像失恋了,但是我刚刚才发觉自己喜欢他。”

    王倾没有笑:“我也发现了一件事。”

    陈芷瑄好奇地看着他。

    “……”

    被拉来救场的节目以这样完美的状态结束,周围人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和欢呼,盖住了王倾的声音。

    “什么?”

    陈芷瑄根本不会读唇语,而且在看着他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即便坐下来,现在的王倾也比自己高了半个头。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遍:“……我好像也失恋了。”

    陈芷瑄愣愣地眨了眨眼,忽地破涕为笑,大咧咧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哼道:“我是知道你和他肯定有情况啦,但是你不用这样安慰我的!”

    王倾垂下眼去看她那只爪子,仍旧毫不在意地搭在他肩上,也不准备去拂开,低低笑了一声,装作无所谓地说:“有人安慰还嫌东嫌西,那你一个人哭去吧。”

    “才不要,我和林林可是要跟着你一起去吃饭的!”陈芷瑄说着关了相机,“终于结束了,我去找林林,你去找阿姨,我们在门口见吧?”

    王倾拉住她的胳膊:“你发现的第一件事,会影响你和林林吗?”

    陈芷瑄没听明白这个问题,反应了一会儿才惊讶地问:“怎么会?我都不怎么认识李景攸啊。”

    既然相识不深,为什么会喜欢他?

    王倾的嘴唇掀动了几下,觉得这个问题愚蠢,于是笑着起身理了理外套:“那就好,我担心林林要失去你了呢。”

    陈芷瑄罕见地没搭茬,坐在那里悻悻道:“又往我身上捅刀子,你不是知道我要走的嘛……异地恋都不稳定,何况异地的闺蜜呢……”

    王倾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一巴掌轻轻盖在了陈芷瑄脑袋上:“别胡思乱想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不会那么容易就淡了的。”

    “臭汪汪,仗着身高开始欺负人了?”陈芷瑄反抗地挥手挣扎了两下,“人家在说自己和林林,你凑什么热闹,讨厌!”

    王倾笑着撤了手,弯腰去帮她收拾摆了一圈的设备:“你给林林打电话让她在后台等我们吧,这儿这么多人,你跟着我老实排队等离场吧。”

    “哼。”陈芷瑄撅嘴照做。

    出学校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银灰色的云层层叠叠地堆在天上,把天空压得仿佛近在咫尺。雪片白花花地纷纷扬扬撒下来,劈头盖脸地把整个世界笼住,陈芷瑄趴在车窗边喃喃道:“所有人朝一个方向去,这雪花下得像丧葬队洒了满天的纸钱。”

    王倾的妈妈刘慧芝是个性格极其温和的历史老师,一向最喜欢活泼开朗到有些聒噪的陈芷瑄,这时候却有些严厉地批评道:“瑄瑄,要过年了,不要说这样的话。”

    陈芷瑄有些惊讶,立刻困意也没了,直起身来坐好:“阿姨对不起,我困糊涂了乱说的。”

    王倾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妈妈一眼,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苏林,她依然高高兴兴地抱着自己的小熊,笑着摸了摸陈芷瑄的手,岔开了话题:“阿姨,我们晚上吃什么好吃的呀?”

    王倾立刻回头开始掰指头介绍:“涮羊肉、狮子头、红烧肉、珍珠丸子、松鼠鳜鱼、糖醋小排——”

    陈芷瑄双眼放光:“哇!阿姨,我之前说错了话还能吃三碗饭吗?”

    刘慧芝笑了起来:“你要是没说错话能吃五碗呢,把你吃成个胖瑄瑄!”

    “哎,都怪我这个脑子!”陈芷瑄遗憾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肚呀,你今天要受苦了呢。”

    王倾“啧”地吐槽道:“差不多行了啊,你哪次来我家没连吃带拿的?还能饿着你不成?”

    刘慧芝笑道:“可不是吗,饿着谁也不能饿着我们家瑄瑄呀,就算是为了……”

    王倾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的话,刘慧芝就抿着唇没再说话了。

    陈芷瑄每次嘴上说得起劲,把自己吹成廉颇的饭量,实际上了餐桌都是最早放下筷子的那个,今天也不例外。苏林还在细细嚼着软糯鲜香的珍珠丸子,陈芷瑄已经摸着肚子开始战术休息了:“我歇个五分钟,还能再吃一碗!”

    刘慧芝早就习惯了,笑着让王倾给她拿苹果醋:“喝点开胃的,等下不再吃满一碗可就是在骗阿姨了噢!”

    陈芷瑄睁大了眼睛。

    苏林笑着戳了戳她的腮帮子:“准备吃成一个胖瑄瑄吧!”

    其实刘慧芝对苏林更加照顾,一直在给她夹菜添饭。苏林有些过意不去,等吃完饭收拾的时候,她端起一叠空碗跟着刘慧芝走到厨房,捏起袖子要帮忙洗碗,被刘慧芝拦住了。

    苏林抿了抿嘴道:“阿姨您就让我帮帮忙吧,白吃白喝白拿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呢。”

    刘慧芝的眼里有些触动,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摸:“好孩子,你爸爸把你托付给我们,当然要好好招待你呀。”见苏林眨巴着眼睛看向自己,笑起来,“那你帮阿姨把冰箱里那盒水果挞拿出来,几个小朋友分着吃。”她说着往客厅看,见陈芷瑄瘫坐在沙发上不停揉着肚子哀声叹气,笑得更开了,“你瞧,瑄瑄就没有不好意思,林林你得学一学她没心没肺的样……”

    她不知为何收起了笑,叹了口气。

    苏林正踮着脚试图把水果挞端出来,半个身子都被冰箱门挡住了,蒙着玻璃纸的盒子冰冰凉凉的,还有些滑手。

    “对了,叔叔今天是要加班吗?我可以跟着您一起去送饭的。”

    刘慧芝忙道:“不用不用,你叔叔和同事在食堂吃的饭。”

    她的语气似乎带着点惊慌,苏林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看她,但她背对着自己,正垂着头冲去碗碟上的泡沫。

    水果挞里的卡仕达酱填得很满,冰过之后不那么甜,和菠萝蓝莓自带的些许酸涩很搭,陈芷瑄咔咔又吃了两枚,开始蜷在一旁打瞌睡。

    王倾无奈地看着她,抬眼和苏林相视一笑,一人一条胳膊把她薅了起来:“起床了,跟林林回家去。”

    陈芷瑄的食困症似乎很严重,回苏林家的时候,她在后座靠着王倾的胳膊睡得特别安稳,还说起梦话来:“不想……不想出国……爸……”

    坐在副驾给刘慧芝指路的苏林闻声回头:“橙子在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王倾把覆在陈芷瑄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身子往边上侧了一点,让她的脑袋靠得更稳当:“她在骂我呢。”

    陈芷瑄在睡梦中很配合地嗷了一声:“臭汪汪!”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下车的时候,王倾毫不留情地把陈芷瑄那边的窗户打开了,冷风吹得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哎?”

    “到我家啦,橙子。”苏林笑着把她扶下车来,“看你这么困,等下洗漱完就睡吧。”

    陈芷瑄这下精神了:“不行,总要熬到十二点的,不然叫什么跨年呀?”

    两人笑了一会儿,关上车门前对车里挥手道:“阿姨再见,汪汪再见!”

    刘慧芝望着两个姑娘欢蹦乱跳的背影,戴了一晚上的微笑面具终于彻底分崩离析。

    王倾坐回了副驾,见她这样,伸手去后座拿抽纸递给她:“妈妈,林阿姨怎么样了?”

    刘慧芝摇头:“你爸爸还没有打电话,但他之前说割断了肌腱,就算人救回来,手也很难恢复……”她说着哽咽起来,“我从高中开始一路看着他们两个过来的,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明明两边都还有感情的,怎么就要离婚?既然是盼清提的,怎么领证当天又要这样对自己……我真的不明白……”

    王倾沉默地把纸一张张抽出来,递给她,良久问:“这件事最后要告诉林林吗?”

    刘慧芝擦着眼泪问:“难道瞒得住吗?”

    王倾捏着纸盒的手不自觉震颤起来。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林林啊。”刘慧芝最后说。

    “我会的。”王倾应道。

    他最后给自己抽了张又薄又软的纸巾,仰头覆在自己脸上,喃喃自语的时候纸巾被气流吹得上下掀动:“毕竟以后可能只有我了。”

    刘慧芝没有听清,但他这副模样实在不祥,没好气地伸手去挥掉那张纸:“不吉利!”

    陈芷瑄终究没有扛到十二点,她穿着苏林的睡衣缩在沙发上,又开始咕噜噜说梦话。

    电视里放着陈芷瑄最近看得特别上头的日剧,但就算是这个她最喜欢的粉毛男主也没办法让她保持清醒。

    苏林笑着给陈芷瑄盖上了毯子,把电视调成了静音,自己拿起手机走到了阳台。

    十一点五十九。

    她把窗户轻轻推开了一个小缝,一瞬间就有风灌进来,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雪片,钻入领口沁凉地化开在皮肤上。

    苏林把左手放在风口,小指被冻得通红,依然会有钻心的痛。

    这样的痛似乎已经可以忍受了。

    十二点整。

    苏林双手合十,微笑着闭上眼,心里闪过的种种念头似乎在许愿又似乎没有。

    希望汪汪和橙子一直在身边?他们的确一直都在啊。

    希望爸爸妈妈能多理解自己?妈妈那关已经过了呀。

    希望和周济相能够走到最后?他已经说过不仅仅想和她一起度过高中这三年——言出必行的周大神可是自诩从不食言的。

    苏林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求助跨年这一瞬间的愿望了,于是默念了一句世界和平,再加了一句希望之后数学能多考点分,又笑着睁开了眼。

    小区里的腊梅似乎要开了,苏林这两天观察过,已经缀了满枝金黄泛绿的花骨朵。此时此刻即便身处九楼,也似乎有幽微甜冷的香气从这一指宽的风口里流进来,沁人心脾。

    苏林这时决定一大早就把陈芷瑄薅起来去看花。

    如果王倾和周济相愿意的话,最好大家一起,这样可以弥补今天没拍上四人合照的遗憾。

    再偷偷摘一两枝带回来插瓶,等爸爸回来给他看——这些花开得久,说不定等妈妈回来也能看到新鲜的腊梅。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大晴天。

    清晨、白雪、阳光、腊梅,这将是多么美妙的元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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