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天小雪。

    一窗如扇,那细雪积在梅枝上,香似透骨。

    这宋府依山而起,年年水媚似青缎。因天寒,明月湖凝冰如鉴。江南之雪,新而小,渐小渐无,纷纷轻似梦。满庭老梅吐香而绽,枝枝如洒血。宋孝濂髻笼网巾、着灰蓝襕袍,长方脸膛,留薄髯,携芳沅在文藻阁旁的梅馆作画。案上以宝鸭焚着藏春香。藏春香者,是取沉香、檀香、乳香、丁香、真腊香、占城香各二两,合甘黄【分隔】菊一两四钱、雪月白梅二十个,蜜制为饼,隔水而熏。白梅之气,秾酽雅正;远而益幽,如同诗眼。香绵长,力不散,乃一等一的仙品。芳沅新梳环髻,斜簪一枝小小的攒珠粉绢花。一行彩墨碟排开,不多时,铜镇纸已压着一幅青绿山水图,半壁春山秀水之中有一渔夫荡舟,如墨点,如芥子,颇得萧照、贾师古之风。

    “四儿,此为渔樵之图,是效魏晋风流。”

    芳沅上前品味,暗暗叹服,但观“渔樵”之旨,却是不解:“爹爹……爹爹做这个官,莫不是做得不高兴么?若不高兴,咱们便不做吧。”宋孝濂大笑:“真真童稚之语!满堂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朝中大小之事,岂是你一个小女儿能看分明的?自建炎天子南渡,飘零三十载,朝中几无可用之将。官家有复国、兴国之心,用张浚、虞允文,再兴北伐之事,盼成大业。我一介文人,亦一心杀贼,正当用人之秋,谈何归隐呢。功成时,身方退。”芳沅方展颜道:“爹爹高兴就好。”

    他复提袖挥笔,于那亭台之间添一小人,乌鬟青衣,若少女。

    “这人儿便是我家四儿了,这叫《撷芳图》。”

    一方朱色篆印盖在东北一角,沙鸥两三点,衬它如泣血。

    又数日,宋孝濂下朝。

    他戴七梁貂蝉金涂银冠,紫衣大袖,横襕罗带,腰以革带与玉佩、金鱼,将那象笏递与下人,换了常服,浓眉如锁,独在倚翠轩枯坐了半日。几竿瘦竹补栽在轩窗前,影动森森。暮色向西时,那绣帘一挑,一个丫鬟将蓁娘送进。她已届三十,身无妆饰,束髻低低,一进门先奉来一盏龙园胜雪。他望之淡淡一笑,开口道:“平生多祸事,幸得萧娘如斯。”蓁娘疑怪:“郎君有何祸事?”宋孝濂先以青瓷盖碗撇开浮沫,将茶水啜过,方续下去:“今岁中秋,阿兄与人在饯别宴上谈及旧臣宇文虚中之事,题诗凭吊说:‘千古艰难惟一死,此间德寿谁最高?’‘德寿’二字尤其不妥。盖因太上禅位、退居德寿宫,以‘德寿’代其号。张公便举此事大做文章。官家纯孝之人,以为此句不尊,故贬至四品。因诗获罪,真闻所未闻。养子竟似亲子亲啊——”拧一拧眉,将茶盏搁下,“太上无子,抚育官家多年,亲厚些也是应当。北伐一事,我说要用郑有为、康文,以抗纥石烈志宁,张公偏举李显忠、邵宏渊。官家用李、邵,而舍郑、康,恐败。我与张公在和宁门外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虽不复旧情,也不当为敌。”

    宋孝濂点点头,又说:“旧情深若此,量他也不会对我如何。”于此一顿,与她眼对眼道,“蓁娘……你还想他么?”

    她粲然道:“想谁?我只想郎君罢了。”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四儿非我亲生,对不对?”

    她面色忽一凛,便欲跪下。

    宋孝濂将这弱女扶起,好言相慰:“我爱你、怜你,不问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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