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其恬在山头坐了一整日，太阳东升西落，时光善解人意地重新流淌在她的眼前。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七八岁时，是如何被母亲拧着耳朵拖上船来到这里，也记得刚到席师按摩店时，是如何的讨好与抗拒席友康。
后来，她辍学在按摩店帮工，突然一场大火，她挣脱逃离后，再醒来就已经到了对岸的桦城，自此飘零在那座陌生城市，摸爬滚打成一个尚且合格的大人。
头顶挂着瀑布似的晚霞，她俯瞰着山崖下灿金汹涌的向日葵花海，半空依稀可辨的月亮和当年同样可爱，蒋其恬突然冒出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想念，她想念十年前赤手空拳的自己，也在想念那个教她握紧刀刃的少年。
那时候，她整日都迷迷糊糊的，仿佛总是有做不完的活，生不完的病，等她终于清醒一小会，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才会想起来席却已经有阵子没有来找过她。
而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去处。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他走向她，而她被迫接受他的不好，与特别的好。
街道深处突然响起鸣笛，蒋其恬打了个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她还记得自己刚睡乱了头发，于是率先对着玻璃窗用两只手捋了捋已经有点长的，参差不齐的齐肩短发，然后才试探地推开一条小小的窗缝。
果然。
“下来。”席却无声开口，拍了拍身侧的庞然大物。
蒋其恬揉了揉眼睛，那是一辆旧到颓废的大摩托，站在清瘦的少年身后像垂垂老矣的虎豹，她使劲瞅了瞅，方才被席却拍打起来的扬尘夸张，几乎都要模糊掉少年好看的面孔。
楼下的呛咳声中，蒋其恬忍不住嫌弃地皱了下鼻子，“哪儿捡的破烂？”
她眼底全是对安全问题的浓郁担忧，但还是火速赶到了席却的跟前。
席却咧嘴炫耀，“也不看谁的手艺！喏，虽然看着有点邋遢，但是跑起来特刺激！我都骑了一路了，保准没问题！走走！哥带你去飙车！”
蒋其恬双手握拳背靠大树，说什么都不肯。席却笑脸一下就垮下来，说她怎么一点脸面都不给。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峙着，等少年咬在齿间的小树枝都嚼短了一截，他忽然把脏兮兮的安全头盔扣在了蒋其恬头上，不管不顾地把人拦腰搁在了前座上，然后迅速转动钥匙，下一秒松开了手。
蒋其恬吓得双手握住手柄，但是她腿太短根本够不着地面，失去平衡的结果自然是相当惨烈，因为扛不住摩托本身的重量，她被狠狠摔在地上，幸而有人手快控制，并没有真的碾压到她。
膝盖磕在地上，明明挺疼的，但蒋其恬一点儿没哭。
因为有人在笑，笑得肆无忌惮，没皮没脸。
他嘲笑她不如别人有力气，也不如别人坚强，更没别人聪明胆大，说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哪怕离开岛，也只会掉进另一个席师按摩店，遇到更多的席友康，这就是命。
蒋其恬被说得小脸黢黑，不知道气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硬着头皮试了多少次，在席却始终都耷拉着一条腿坐在树杈上的审视中，她经过反反复复的挫败，终于可以独自开出一小段路。
她欣喜地欢呼原地欢呼，席却忽然从树上滑下来，他长腿一跨，直接坐到蒋其恬身后，两只手臂护住女孩身侧，稳稳地撑住车头，“慢死了！又笨又娇气，浪费我一晚上时间！要是赶不上日出，就丢你去喂鱼。”
蒋其恬气鼓鼓地想要反驳，张开嘴就被灌了一肚子冷风，她吃瘪地闭了嘴，等快到的时候才跃跃欲试地开口，想要自己开到终点。
“未成年不能骑。”席却毫不留情面地拍她脑门。
蒋其恬嗫嚅：“你可以带我。”
她声音小得可怜，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听到，但席却却真的臭着脸手把手带了她一截，残破的摩托车在空旷的路上慢吞吞地挪了快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赶上日出最美的那个瞬间。
带着腥气的海风迎面拂来，蒋其恬站在沙滩上低着头愧疚自责，身侧人影靠近，她小腿一痛，就被席却放倒在冷冰冰的沙滩上。
大笑声一下就溜得老远，蒋其恬从浅滩上狼狈地爬起来，两只手掌缝里全是褐色的泥沙，她弯下腰握了两拳捏成团的沙，一捧接着一捧朝黑色背影砸过去。
吵闹声被海浪声包裹，洁净平整的沙滩上满是一深一浅的脚印，海水一轮又一轮地漫过他们的脚踝，打湿或长或短的裤管，他们躺在粗糙的沙滩上，在惬意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像是把自己最脆弱的生命，全数托付给了晨曦与大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席却突然枕着手臂转身问她，“小废物，你学习很好吗？”
蒋其恬带着些只有在席却面前才会有的倨傲说：“我考试从来都是满分。”似乎想起自己再也不能去上学了，她又小声说，“以后，我也会变成很聪明的大人。”
这一回席却没有嘲笑她，只是慢慢地平躺，目光轻轻地落在澄澈的蓝天上，“那我出道题考考你。”
他侧身转向蒋其恬，“如果你特别饿，有人和你一样饿，但你们手里只有一个馒头，不吃的人会死，一人一半两个人都会死。你会怎么做？”
“为什么只有一个馒头？”蒋其恬拧着眉头，忿忿不平说，“我们可以努力赚钱再买一个馒头，买很多很多馒头。”
席却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不许耍小聪明。”
蒋其恬揉着自己被敲红的前额，脸颊两侧微微鼓起，“你就不能对我好点？这样我对你也会很好，到时候，我就把我的馒头全都给你。”
席却表情滞了一瞬，语调都冷了下来，“蠢货！一点小恩惠就这么上赶着，怪不得总被人欺负！活该你倒霉。”
蒋其恬不说话了，觉察到席却好像有些生气，又凑近了点哄他说，“我倒霉是我不好，可是……”她眼睛很亮很干净，揉碎了的温暖像是要流淌向世间众人，“可是你对我很好啊，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
“谁说你倒霉是因为你不够好！”席却直直地看进蒋其恬眼底，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最后别过脸，像是在提醒她人心险恶地强调，“如果是我，我就不让。谁挡了我的路，我就干掉谁！”
蒋其恬脱口而出，“包括我吗？”
“包括你。”
蒋其恬轻轻地“哦”了一声，席却瞥了她一眼，她像是在思考。
一秒，两秒，只见她慢慢地弯起了唇角，右颊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哥哥真厉害，会得做生意，能看懂我的高中习题，会修理摩托，还懂得保护自己。”
她笑得很纯粹，露出尖尖的虎牙，“所以，哥哥值得很多人对你好！你不要总是凶巴巴的，等我们到了桦城，不了解你的人会误会你。”
席却莫名有些烦了，“谁要跟你去桦城。”
“你不是要陪我八辈子？”
蒋其恬迈开小短腿凑到他面前，她晃了晃比着“八”的手指，说起上次他送她的机械玩具，“我给大铁做了个小房子，以后我们也会有房子，带储物间的就给你，有阳台的归我。”
席却不吭声，蒋其恬就自己高高兴兴地数着，“我们还要去看草原上的马，长城上的砖，还有戈壁里的白杨，我想尝尝春江的桂花糖，玩套圈圈，端午的时候戴装香草的生肖荷包……我要把我自己做的东西卖到全国，到时候我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女企业家，你就是女企业家的哥哥。”
女孩罗里吧嗦地念叨着，反反复复地求证，“你会陪我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可以作伴。”
席却不胜其扰，随口应了句，“多大的还要人陪，也不羞？”
“我十六了。”她骄傲地说。
席却戳穿她，“过年才算。”
过了会，他又说：“十五也不小了。”
蒋其恬较真起来，简直把她私藏起来的无赖小聪明都拿了出来，用以说服眼前的人她就是还小，很弱，离不开大人的保驾护航。
席却看她心眼子都摆在明面上，忍不住笑着连连认输，他若有似无地嘟囔了一句，蒋其恬没听清，不依不饶地追问，对方干脆捂着耳朵，一边逃跑一边嫌她吵。
“小傻子，以后要惜命点。”
穿着黑T恤的少年奔跑在空旷的沙滩上，声音被浪潮一遍遍吞噬又释放，他大声喊着，生怕蒋其恬听不见似的，“要是谁敢抢你东西，一定别心软，要连本带利抢回来！记住没？”
蒋其恬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很是漫不经心。
泥沙缝隙里突然爬只沙蟹，蒋其恬被吸引了注意力，提着鞋子追赶上去，小螃蟹没抓到又在浪花里捡到几个颜色鲜亮的小贝壳。
等到她终于想起席却，抬头才发现附近多了很多早上赶海的渔民，对方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光脚攀上了一块石壁，他站得高高的，背着光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丢开手里搜寻到的小玩意，下意识跟过去，岩石被海水泡的色深发寒，冷意从足底钻进心脏，像要在她的骨血里滋养出一条小蛇。
蒋其恬不得不蹲下来穿好鞋子，她仰起头，顺着席却看的方向望去，对岸的桦城被初升的日光覆盖，城市轮廓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
“我今晚到桦城的船票，你手头的活先放一下，我约了律师谈事。”
话筒对面的程岁还在工厂核对材料，闻言一脸惊疑，“怎么突然要回来？”
码头人来人往，嘈杂拥挤。
蒋其恬扶着栏杆顺着人流往客船走，随口解释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总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收购的事，我不回来你忙得过来？”蒋其恬语气轻快，隐隐带着些憧憬道：“等我们有了自己的生产基地，以后就不会再受人掣肘。”
话虽如此，但程岁还是觉得蒋其恬态度不对劲。
当初蒋其恬虽说也是因着供应商的事情上的岛，但她分明没把老聂放在心上，哪怕已经想好了对策，拟好了合同，也并不着急去对峙，反而等到对方先乱了阵脚，这才主动出击，关键时刻还出了狠招。
可现在，老聂的事刚解决了，蒋其恬突然就要回桦城，不像是公事公办，反而给人种在逃避什么的错觉，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有股刻意为之的轻松。
程岁也不是傻子，她能猜到一点点，但对方不想说，她也可以装糊涂。
只是，她莫名有些担心，没有缘由的不安。
途径狭窄的过道，蒋其恬挂了电话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她东西不多，满打满算一个公文包，外加一把长柄伞，此时伞柄被她紧紧握在掌心，她下意识看向窗外，目光刚追随着半空中的海鸥由近及远，突然就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蒋其恬目光凝滞，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冯小萤带着一个年轻人匆忙跑到自己面前，她这才略略抬眼，“好巧。”
其实并不是巧合，之前在冯小萤家中，两人交换过联系方式，半个钟头前，冯小萤更是打过一通询问她行程的电话，蒋其恬明确拒绝了送行，可对方还是来了。
蒋其恬态度冷淡，冯小萤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急忙把身旁的晒得黝黑的年轻人拉过来，开口正要介绍，对方抢先一步开口，“抱歉打扰，我是鞍东养老院的义工，听说你着急走，所以才着赶来通知你一声。”
许是见蒋其恬听到养老院后的情绪依旧冷淡，年轻人略有些迟疑，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蒋夙丽女士，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时间仿佛暂停，蒋其恬似乎正在消化年轻人带来的消息。
正当年轻人慢慢平整好呼吸，她脸上忽然带了点礼貌性的笑容，十分公事公办地说：“谢谢告知。”见对方还是不依不饶的模样，她平静道，“等她死了，我会托人装裹入棺。请问，还有其他事吗？”
顿了一秒，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大成。”
大成明显没料到蒋其恬会认出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冯小萤，冯小萤意图解释，却被蒋其恬不耐烦地打断：“船快开了，慢走不送。”
三个人在一处聊得不久，但话题却颇为劲爆，周围的乘客都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看过来，眼神里有对蒋其恬冷漠的谴责，也有对三人关系的好奇。
蒋其恬面不改色，反而大成和冯小萤都有些尴尬。
“我想帮你打听打听消息，所以才问到了大成。”冯小萤掐空解释了一句，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大成身侧还提着一个黑色背包，他攥着肩带，唯唯诺诺，半点也没了小时候的狂妄与霸道，反而有些局促地看向蒋其恬，又收回视线，反复多次，他捏了捏格子衫两侧的衣摆，终于鼓起勇气走向蒋其恬。
像怕她会打断似的，他加快语速说，“当年，是我在生日宴喝大了说了醉话，被他们听到，才会出去添油加醋胡说！是我的错，都是我伤害了你。”
这些年他在养老院做义工，一看到蒋夙丽就会想起当年的蒋其恬，想到她那天突然出现在按摩店满脸绝望的样子，想到她从人见人夸的优等生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话，想到她被传谣造谣以至于突然辍学，每次想到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他就觉得自责不已。
其实他什么都不清楚，只是新奇于高高在上的好学生竟然也会那么狼狈，可蒋其恬却因为他几句似是而非的谎言而被诋毁，可不管他后来再怎么强调，制止，那些谣言还是像飓风一样越来越大，恐惧让他也不敢靠近。
从冯小萤那得知蒋其恬回来之后，他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但是又怕她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这才不顾一切地跑上客船。
此时，大成怀揣着十年的歉疚，他试探性地靠近，在无数人的目光中深深鞠下一躬，“对不起。”
“不原谅。”蒋其恬毫不犹豫道。
她扭身看向窗外，直接下了逐客令，“说完了？请你们离开。”
冯小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她无奈地扯了扯大成的衣角，不想大成完全没有反应，她忍不住抬头去催，就看到对方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毁了神智，甚至支撑不住地晃荡在过道中央。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成猛地握住座椅靠背，他稳住心神，在蒋其恬冷漠的神情下，颤着手指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铝制带锁的盒子，盒子没能拿稳，一下摔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船上，他跪在地上双手捧起，然后近乎虔诚地放进了蒋其恬手心。
“这是蒋阿姨最宝贝的东西，清醒的时候总念叨着要还你的，我想里面应该有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他说完话，没有一秒犹豫，就像是执行某种指令似的转身，落寞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客舱门口。
蒋其恬一动不动，目光僵在窗外许久，久到铝盒都染上了她的体温，她才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曾经挂在小阁楼上的黄色小锁撞入眼帘，她猛然坐起身，失去理智般揪下手腕上的红绳，红绳在皮肤上勒出痕迹，她不管不顾地扯断，然后用上面旧得发黑的黄铜钥匙瞄准锁眼。
她没来由迟疑起来。
客船鸣笛声再次响起，钥匙转动，锁开了。
铝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信，没有信封，纸张可以说是非常粗糙，有的很明显就是从形形色色的作业本上临时扯下来的，而且撕得并不齐整，有的甚至还是写在用过的作业本的背面，墨迹渗透过来，字迹也跟着斑驳模糊。
蒋其恬垂下眸，视线落在铝盒最上方，那是一张被揉过的黄绿色的作业本上的张，整整齐齐的方格背面是写得无比匆忙又很用力的七个字：
「快点跑，万勿回头。」
一笔一划，和跟随她离岛的那封信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蒋其恬猝然站起，一阵眩晕，铝盒连带里面的纸张瞬间翻滚落地，有的钻到椅子底下，被阴影覆盖，像是随时都要烟消云散。
她像是完全虚脱，全凭本能攥紧手里的铝盒盖子，曾经刻意不去在意的某些细节钻入大脑，粉铺的老板说街坊里没见过席却，冯小萤信誓旦旦说他是她写在日记里最喜欢的人，老聂说那天晚上去大棚的只有她一个，大成说这些东西蒋夙丽一直念叨要还她……
她机械似一张一张地捡起信纸，在谩骂声中不顾一切地逆着人流冲下客船。
脑海里总是穿着黑T恤的少年似乎就站在码头对面，他说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说他不喜欢她的软弱可欺，他陪着她度过了孤独的四季，告诉她做人不能丧失底线，他教她自学高中乃至大学的课程，驱逐她房间里所有粉色的肮脏，他让她学会跑，学会逃跑，终于把她打磨成了可以离开他的样子。
她的确离开了他，现在险些又要再离开一次。
可为什么不能停止呢？
蒋其恬想，只要她就此罢手，真相就可以永远定格，她记忆里的少年依旧安好，哪怕他是幻觉，是臆想，他照样是她的归途。可现在，大成千里迢迢地把这些信件送到她手里，就像命运在推着她去摸索过去，找回真相。
她还是错了。
虚假的人，怎么会写信？
那些笔迹，是真实存在的啊。
她不该怀疑，不该这么轻易就再次放弃。
身后的客船与鸣笛声被抛得老远，蒋其恬拼命往回跑，她忽然想，那天在沙滩看日出的时候，席却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
他就是在和她道别。
否则，他怎么会铤而走险去偷蒋夙丽的钱？又怎么会像是来不及似的帮她做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哪怕自己还未开始漂泊，他就已经为她铺好了所有的后路。
包括，当她想要知道真相时，他亲手准备好的答案。
可她偏不。
她不想被安排，不想如他的愿，就这样草率地知道一切，然后像个旁观者一样轻而易举地放下，心无挂碍地顺顺当当地往前走。
她要亲口去问，亲手去挖，亲眼见证。
——见证她当年为什么活下来，而他又藏到了哪里？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七八岁时，是如何被母亲拧着耳朵拖上船来到这里，也记得刚到席师按摩店时，是如何的讨好与抗拒席友康。
后来，她辍学在按摩店帮工，突然一场大火，她挣脱逃离后，再醒来就已经到了对岸的桦城，自此飘零在那座陌生城市，摸爬滚打成一个尚且合格的大人。
头顶挂着瀑布似的晚霞，她俯瞰着山崖下灿金汹涌的向日葵花海，半空依稀可辨的月亮和当年同样可爱，蒋其恬突然冒出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想念，她想念十年前赤手空拳的自己，也在想念那个教她握紧刀刃的少年。
那时候，她整日都迷迷糊糊的，仿佛总是有做不完的活，生不完的病，等她终于清醒一小会，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才会想起来席却已经有阵子没有来找过她。
而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去处。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他走向她，而她被迫接受他的不好，与特别的好。
街道深处突然响起鸣笛，蒋其恬打了个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她还记得自己刚睡乱了头发，于是率先对着玻璃窗用两只手捋了捋已经有点长的，参差不齐的齐肩短发，然后才试探地推开一条小小的窗缝。
果然。
“下来。”席却无声开口，拍了拍身侧的庞然大物。
蒋其恬揉了揉眼睛，那是一辆旧到颓废的大摩托，站在清瘦的少年身后像垂垂老矣的虎豹，她使劲瞅了瞅，方才被席却拍打起来的扬尘夸张，几乎都要模糊掉少年好看的面孔。
楼下的呛咳声中，蒋其恬忍不住嫌弃地皱了下鼻子，“哪儿捡的破烂？”
她眼底全是对安全问题的浓郁担忧，但还是火速赶到了席却的跟前。
席却咧嘴炫耀，“也不看谁的手艺！喏，虽然看着有点邋遢，但是跑起来特刺激！我都骑了一路了，保准没问题！走走！哥带你去飙车！”
蒋其恬双手握拳背靠大树，说什么都不肯。席却笑脸一下就垮下来，说她怎么一点脸面都不给。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峙着，等少年咬在齿间的小树枝都嚼短了一截，他忽然把脏兮兮的安全头盔扣在了蒋其恬头上，不管不顾地把人拦腰搁在了前座上，然后迅速转动钥匙，下一秒松开了手。
蒋其恬吓得双手握住手柄，但是她腿太短根本够不着地面，失去平衡的结果自然是相当惨烈，因为扛不住摩托本身的重量，她被狠狠摔在地上，幸而有人手快控制，并没有真的碾压到她。
膝盖磕在地上，明明挺疼的，但蒋其恬一点儿没哭。
因为有人在笑，笑得肆无忌惮，没皮没脸。
他嘲笑她不如别人有力气，也不如别人坚强，更没别人聪明胆大，说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哪怕离开岛，也只会掉进另一个席师按摩店，遇到更多的席友康，这就是命。
蒋其恬被说得小脸黢黑，不知道气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硬着头皮试了多少次，在席却始终都耷拉着一条腿坐在树杈上的审视中，她经过反反复复的挫败，终于可以独自开出一小段路。
她欣喜地欢呼原地欢呼，席却忽然从树上滑下来，他长腿一跨，直接坐到蒋其恬身后，两只手臂护住女孩身侧，稳稳地撑住车头，“慢死了！又笨又娇气，浪费我一晚上时间！要是赶不上日出，就丢你去喂鱼。”
蒋其恬气鼓鼓地想要反驳，张开嘴就被灌了一肚子冷风，她吃瘪地闭了嘴，等快到的时候才跃跃欲试地开口，想要自己开到终点。
“未成年不能骑。”席却毫不留情面地拍她脑门。
蒋其恬嗫嚅：“你可以带我。”
她声音小得可怜，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听到，但席却却真的臭着脸手把手带了她一截，残破的摩托车在空旷的路上慢吞吞地挪了快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赶上日出最美的那个瞬间。
带着腥气的海风迎面拂来，蒋其恬站在沙滩上低着头愧疚自责，身侧人影靠近，她小腿一痛，就被席却放倒在冷冰冰的沙滩上。
大笑声一下就溜得老远，蒋其恬从浅滩上狼狈地爬起来，两只手掌缝里全是褐色的泥沙，她弯下腰握了两拳捏成团的沙，一捧接着一捧朝黑色背影砸过去。
吵闹声被海浪声包裹，洁净平整的沙滩上满是一深一浅的脚印，海水一轮又一轮地漫过他们的脚踝，打湿或长或短的裤管，他们躺在粗糙的沙滩上，在惬意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像是把自己最脆弱的生命，全数托付给了晨曦与大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席却突然枕着手臂转身问她，“小废物，你学习很好吗？”
蒋其恬带着些只有在席却面前才会有的倨傲说：“我考试从来都是满分。”似乎想起自己再也不能去上学了，她又小声说，“以后，我也会变成很聪明的大人。”
这一回席却没有嘲笑她，只是慢慢地平躺，目光轻轻地落在澄澈的蓝天上，“那我出道题考考你。”
他侧身转向蒋其恬，“如果你特别饿，有人和你一样饿，但你们手里只有一个馒头，不吃的人会死，一人一半两个人都会死。你会怎么做？”
“为什么只有一个馒头？”蒋其恬拧着眉头，忿忿不平说，“我们可以努力赚钱再买一个馒头，买很多很多馒头。”
席却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不许耍小聪明。”
蒋其恬揉着自己被敲红的前额，脸颊两侧微微鼓起，“你就不能对我好点？这样我对你也会很好，到时候，我就把我的馒头全都给你。”
席却表情滞了一瞬，语调都冷了下来，“蠢货！一点小恩惠就这么上赶着，怪不得总被人欺负！活该你倒霉。”
蒋其恬不说话了，觉察到席却好像有些生气，又凑近了点哄他说，“我倒霉是我不好，可是……”她眼睛很亮很干净，揉碎了的温暖像是要流淌向世间众人，“可是你对我很好啊，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
“谁说你倒霉是因为你不够好！”席却直直地看进蒋其恬眼底，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最后别过脸，像是在提醒她人心险恶地强调，“如果是我，我就不让。谁挡了我的路，我就干掉谁！”
蒋其恬脱口而出，“包括我吗？”
“包括你。”
蒋其恬轻轻地“哦”了一声，席却瞥了她一眼，她像是在思考。
一秒，两秒，只见她慢慢地弯起了唇角，右颊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哥哥真厉害，会得做生意，能看懂我的高中习题，会修理摩托，还懂得保护自己。”
她笑得很纯粹，露出尖尖的虎牙，“所以，哥哥值得很多人对你好！你不要总是凶巴巴的，等我们到了桦城，不了解你的人会误会你。”
席却莫名有些烦了，“谁要跟你去桦城。”
“你不是要陪我八辈子？”
蒋其恬迈开小短腿凑到他面前，她晃了晃比着“八”的手指，说起上次他送她的机械玩具，“我给大铁做了个小房子，以后我们也会有房子，带储物间的就给你，有阳台的归我。”
席却不吭声，蒋其恬就自己高高兴兴地数着，“我们还要去看草原上的马，长城上的砖，还有戈壁里的白杨，我想尝尝春江的桂花糖，玩套圈圈，端午的时候戴装香草的生肖荷包……我要把我自己做的东西卖到全国，到时候我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女企业家，你就是女企业家的哥哥。”
女孩罗里吧嗦地念叨着，反反复复地求证，“你会陪我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可以作伴。”
席却不胜其扰，随口应了句，“多大的还要人陪，也不羞？”
“我十六了。”她骄傲地说。
席却戳穿她，“过年才算。”
过了会，他又说：“十五也不小了。”
蒋其恬较真起来，简直把她私藏起来的无赖小聪明都拿了出来，用以说服眼前的人她就是还小，很弱，离不开大人的保驾护航。
席却看她心眼子都摆在明面上，忍不住笑着连连认输，他若有似无地嘟囔了一句，蒋其恬没听清，不依不饶地追问，对方干脆捂着耳朵，一边逃跑一边嫌她吵。
“小傻子，以后要惜命点。”
穿着黑T恤的少年奔跑在空旷的沙滩上，声音被浪潮一遍遍吞噬又释放，他大声喊着，生怕蒋其恬听不见似的，“要是谁敢抢你东西，一定别心软，要连本带利抢回来！记住没？”
蒋其恬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很是漫不经心。
泥沙缝隙里突然爬只沙蟹，蒋其恬被吸引了注意力，提着鞋子追赶上去，小螃蟹没抓到又在浪花里捡到几个颜色鲜亮的小贝壳。
等到她终于想起席却，抬头才发现附近多了很多早上赶海的渔民，对方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光脚攀上了一块石壁，他站得高高的，背着光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丢开手里搜寻到的小玩意，下意识跟过去，岩石被海水泡的色深发寒，冷意从足底钻进心脏，像要在她的骨血里滋养出一条小蛇。
蒋其恬不得不蹲下来穿好鞋子，她仰起头，顺着席却看的方向望去，对岸的桦城被初升的日光覆盖，城市轮廓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
“我今晚到桦城的船票，你手头的活先放一下，我约了律师谈事。”
话筒对面的程岁还在工厂核对材料，闻言一脸惊疑，“怎么突然要回来？”
码头人来人往，嘈杂拥挤。
蒋其恬扶着栏杆顺着人流往客船走，随口解释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总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收购的事，我不回来你忙得过来？”蒋其恬语气轻快，隐隐带着些憧憬道：“等我们有了自己的生产基地，以后就不会再受人掣肘。”
话虽如此，但程岁还是觉得蒋其恬态度不对劲。
当初蒋其恬虽说也是因着供应商的事情上的岛，但她分明没把老聂放在心上，哪怕已经想好了对策，拟好了合同，也并不着急去对峙，反而等到对方先乱了阵脚，这才主动出击，关键时刻还出了狠招。
可现在，老聂的事刚解决了，蒋其恬突然就要回桦城，不像是公事公办，反而给人种在逃避什么的错觉，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有股刻意为之的轻松。
程岁也不是傻子，她能猜到一点点，但对方不想说，她也可以装糊涂。
只是，她莫名有些担心，没有缘由的不安。
途径狭窄的过道，蒋其恬挂了电话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她东西不多，满打满算一个公文包，外加一把长柄伞，此时伞柄被她紧紧握在掌心，她下意识看向窗外，目光刚追随着半空中的海鸥由近及远，突然就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蒋其恬目光凝滞，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冯小萤带着一个年轻人匆忙跑到自己面前，她这才略略抬眼，“好巧。”
其实并不是巧合，之前在冯小萤家中，两人交换过联系方式，半个钟头前，冯小萤更是打过一通询问她行程的电话，蒋其恬明确拒绝了送行，可对方还是来了。
蒋其恬态度冷淡，冯小萤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急忙把身旁的晒得黝黑的年轻人拉过来，开口正要介绍，对方抢先一步开口，“抱歉打扰，我是鞍东养老院的义工，听说你着急走，所以才着赶来通知你一声。”
许是见蒋其恬听到养老院后的情绪依旧冷淡，年轻人略有些迟疑，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蒋夙丽女士，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时间仿佛暂停，蒋其恬似乎正在消化年轻人带来的消息。
正当年轻人慢慢平整好呼吸，她脸上忽然带了点礼貌性的笑容，十分公事公办地说：“谢谢告知。”见对方还是不依不饶的模样，她平静道，“等她死了，我会托人装裹入棺。请问，还有其他事吗？”
顿了一秒，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大成。”
大成明显没料到蒋其恬会认出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冯小萤，冯小萤意图解释，却被蒋其恬不耐烦地打断：“船快开了，慢走不送。”
三个人在一处聊得不久，但话题却颇为劲爆，周围的乘客都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看过来，眼神里有对蒋其恬冷漠的谴责，也有对三人关系的好奇。
蒋其恬面不改色，反而大成和冯小萤都有些尴尬。
“我想帮你打听打听消息，所以才问到了大成。”冯小萤掐空解释了一句，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大成身侧还提着一个黑色背包，他攥着肩带，唯唯诺诺，半点也没了小时候的狂妄与霸道，反而有些局促地看向蒋其恬，又收回视线，反复多次，他捏了捏格子衫两侧的衣摆，终于鼓起勇气走向蒋其恬。
像怕她会打断似的，他加快语速说，“当年，是我在生日宴喝大了说了醉话，被他们听到，才会出去添油加醋胡说！是我的错，都是我伤害了你。”
这些年他在养老院做义工，一看到蒋夙丽就会想起当年的蒋其恬，想到她那天突然出现在按摩店满脸绝望的样子，想到她从人见人夸的优等生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话，想到她被传谣造谣以至于突然辍学，每次想到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他就觉得自责不已。
其实他什么都不清楚，只是新奇于高高在上的好学生竟然也会那么狼狈，可蒋其恬却因为他几句似是而非的谎言而被诋毁，可不管他后来再怎么强调，制止，那些谣言还是像飓风一样越来越大，恐惧让他也不敢靠近。
从冯小萤那得知蒋其恬回来之后，他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但是又怕她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这才不顾一切地跑上客船。
此时，大成怀揣着十年的歉疚，他试探性地靠近，在无数人的目光中深深鞠下一躬，“对不起。”
“不原谅。”蒋其恬毫不犹豫道。
她扭身看向窗外，直接下了逐客令，“说完了？请你们离开。”
冯小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她无奈地扯了扯大成的衣角，不想大成完全没有反应，她忍不住抬头去催，就看到对方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毁了神智，甚至支撑不住地晃荡在过道中央。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成猛地握住座椅靠背，他稳住心神，在蒋其恬冷漠的神情下，颤着手指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铝制带锁的盒子，盒子没能拿稳，一下摔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船上，他跪在地上双手捧起，然后近乎虔诚地放进了蒋其恬手心。
“这是蒋阿姨最宝贝的东西，清醒的时候总念叨着要还你的，我想里面应该有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他说完话，没有一秒犹豫，就像是执行某种指令似的转身，落寞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客舱门口。
蒋其恬一动不动，目光僵在窗外许久，久到铝盒都染上了她的体温，她才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曾经挂在小阁楼上的黄色小锁撞入眼帘，她猛然坐起身，失去理智般揪下手腕上的红绳，红绳在皮肤上勒出痕迹，她不管不顾地扯断，然后用上面旧得发黑的黄铜钥匙瞄准锁眼。
她没来由迟疑起来。
客船鸣笛声再次响起，钥匙转动，锁开了。
铝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信，没有信封，纸张可以说是非常粗糙，有的很明显就是从形形色色的作业本上临时扯下来的，而且撕得并不齐整，有的甚至还是写在用过的作业本的背面，墨迹渗透过来，字迹也跟着斑驳模糊。
蒋其恬垂下眸，视线落在铝盒最上方，那是一张被揉过的黄绿色的作业本上的张，整整齐齐的方格背面是写得无比匆忙又很用力的七个字：
「快点跑，万勿回头。」
一笔一划，和跟随她离岛的那封信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蒋其恬猝然站起，一阵眩晕，铝盒连带里面的纸张瞬间翻滚落地，有的钻到椅子底下，被阴影覆盖，像是随时都要烟消云散。
她像是完全虚脱，全凭本能攥紧手里的铝盒盖子，曾经刻意不去在意的某些细节钻入大脑，粉铺的老板说街坊里没见过席却，冯小萤信誓旦旦说他是她写在日记里最喜欢的人，老聂说那天晚上去大棚的只有她一个，大成说这些东西蒋夙丽一直念叨要还她……
她机械似一张一张地捡起信纸，在谩骂声中不顾一切地逆着人流冲下客船。
脑海里总是穿着黑T恤的少年似乎就站在码头对面，他说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说他不喜欢她的软弱可欺，他陪着她度过了孤独的四季，告诉她做人不能丧失底线，他教她自学高中乃至大学的课程，驱逐她房间里所有粉色的肮脏，他让她学会跑，学会逃跑，终于把她打磨成了可以离开他的样子。
她的确离开了他，现在险些又要再离开一次。
可为什么不能停止呢？
蒋其恬想，只要她就此罢手，真相就可以永远定格，她记忆里的少年依旧安好，哪怕他是幻觉，是臆想，他照样是她的归途。可现在，大成千里迢迢地把这些信件送到她手里，就像命运在推着她去摸索过去，找回真相。
她还是错了。
虚假的人，怎么会写信？
那些笔迹，是真实存在的啊。
她不该怀疑，不该这么轻易就再次放弃。
身后的客船与鸣笛声被抛得老远，蒋其恬拼命往回跑，她忽然想，那天在沙滩看日出的时候，席却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
他就是在和她道别。
否则，他怎么会铤而走险去偷蒋夙丽的钱？又怎么会像是来不及似的帮她做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哪怕自己还未开始漂泊，他就已经为她铺好了所有的后路。
包括，当她想要知道真相时，他亲手准备好的答案。
可她偏不。
她不想被安排，不想如他的愿，就这样草率地知道一切，然后像个旁观者一样轻而易举地放下，心无挂碍地顺顺当当地往前走。
她要亲口去问，亲手去挖，亲眼见证。
——见证她当年为什么活下来，而他又藏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