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曦微露时,几驾马车缓缓离开了清都观,下了雁回山,向着官道驶去。官道上残雪未融,一路蜿蜒向远方,远方雾霭蒙蒙,模糊了方向。

    如来时一样,孤零零的几个人,再无其他。

    “我们真的不用写信给赵将军吗?”星台嘟囔着,依依不舍地望着远去的城垣。高大的城楼慢慢缩成小小一点,最终什么也看到。

    城楼处,亦有一人驻足远望,见马车杳杳而去,眸中浮出一丝怅惘。

    “郎君为何不去送送女君?”庚寅见他站在那里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像是要把自己站成一方石雕般。也只有见到马车的那一刻,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然而也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浓厚的哀伤所取代。

    庚寅以前从未在自家郎君眼中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这一次,被伤得太深,恐怕要很久才能走出来。

    那杨家女郎也真是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郎君还没说什么,她倒好,一走了之,连一个招呼都不打。若不是宫中内侍传了一句话,两个人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她这一走,那本就只是口头上的婚约肯定作废。郎君一片痴情,到底错付了。

    谢衍从腰间拿出玉笛,横在唇边,悠悠乐声缓缓而起,却是一曲《折杨柳》。曲调忧伤婉转,袅袅向远方飘荡,不知那个人能否听到。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一曲罢,他也像是放下了心事,缓缓对庚寅道:“她的性子,既然决定了离开,便是不想让任何人挽留,我又何苦勉强她。她一直想要摆脱与我的婚事,我岂能不知。有时想想,既然勉强无果,何必要苦苦执着,既伤害了她,也困住了我。”

    “鸿雁于飞,何必困在樊笼。”谢衍低低叹了一声,闭上眼,将满腔酸涩都压在了心底。过了这个冬天,他也要去南阳赴任。听说匈奴扔已磨刀霍霍,做好渡江而战的准备,南阳位置重要,他此去名为国相,其实便是监军。

    本信誓旦旦,说好绝不入军营,却还是免不了要为国为家而战。

    她说得对,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但若无人挺身而出,只怕江南终有一日会和江北一样,变成白骨遍野的人间炼狱。

    若是有一日替她报了仇,她会不会待他有一丝不同……

    ……

    谢衍于立春之日离开建康,前往南阳。

    那一日,正逢赵缨凯旋。他此次平叛十分利落,不但收复了所有沦陷的州郡,还劝降了流民将领冯籍。皇帝龙颜大悦,册封和赏赐还未及他返回建康,早早就等在路上。

    可惜并未如他所愿,得封扬州刺史,而是在荆州刺史之职上,加封了征西将军,都督荆湘司梁四州诸军事。

    “谁为扬州刺史?”他问前来封赏的常侍李雍。

    李雍虽谨慎,但对赵缨却知无不言,低声在他耳边道:“应是谢渊,不过尚未降职。”

    赵缨了然,命心腹纯钧将一张琴交给了李雍,道:“素闻中贵人雅好音乐,此次徐州平叛,偶然得此琴,听闻是钟夫人遗物。赵缨是粗人,不懂这些,还是交给中贵人才算物得其所。”

    李雍一面说着不敢,一面将琴接到手中。

    琴身古朴却极有光泽,桐木的纹理细腻紧致,琴弦如冰玉,轻轻一拨,声音铿然。果然是极品。

    他不觉啧啧,自然是千恩万谢,也就投桃报李地说了更多。

    赵缨听完,便知自己又被王裕老匹夫摆了一道。皇帝性子本就多疑,王裕将他要娶王家女之事传得人人皆知,难免不让皇帝疑心他们私下勾结,达成了什么默契。思来想去,还是后族更可靠些,所以有了这个决定。

    他回荆州,王冀南下广州为刺史。如此,王家与他,两败俱伤。

    皇帝利用自己将江东的军力尽数握到了手中,他忙碌一场,不过替人作嫁罢了。若说谋算深沉,谁能比得过这个看似温和的当今圣上呢。

    但现下的处境,容不得他计较这些。他接下来唯一能做的,是收敛锋芒,忍耐蛰伏。

    “玄鉴,为何立了大功,却又这般心事重重?”冯籍比赵缨年岁略长,本就交好,这次交手后更加敬佩对方才华谋略,于是结为莫逆之交。

    算起来,此次叛乱,冯籍当为祸首。可是皇帝却因赏识冯籍才华,不仅饶恕了他叛乱之罪,还将他封为淮南太守,整编流民军,驻扎寿阳,护卫江南。

    此次回建康,冯籍亦随之而来。

    赵缨摇了摇头,并无打算将自己的忧虑放在这里说。何况他的忧思中,有多少是朝政军务,有多少是儿女之情,他也说不清楚。

    朝政之事太过敏感,儿女私情却不是不能为外人道,于是叹息一句:“君夫妻和美,如何能知相思之苦。”

    冯籍自诩过来人,知他有个牵肠挂肚的女子,于是朗声笑道:“人都回了建康,待会儿面见完圣上,直接去找不就结了。不过也是奇怪,如你这般年岁,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在徐州时,那么多美人,你也看都不看一眼。那女郎生得究竟什么模样,让你痴情至此,说实话,我还真想见见。”

    赵缨听完他的话,这才有了一丝笑颜。

    “会有机会的。”他说。

    轻轻扬鞭,二人打马过了街巷,向着宫城而去。

    太初殿内,皇帝龙颜大悦。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数月前此人曾给他带来过多大的麻烦。现在的他只为赵缨平叛功成,还为他带回一员虎将而兴奋。

    “早听玄鉴说过,将军悍勇且足智多谋,今日一件,果然名不虚传。朕有你这样的良将相助,何愁社稷不固,江山不宁啊!”萧祁对眼前高大英武的男子十分欣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但更深的意思,他没有说。

    此番徐州之乱,王家受挫,但并不能动摇世家掣肘之根本。他太需要像冯籍这样的人与之抗衡。哪怕他们毫无根基,哪怕他们来路不明。

    冯籍是个进退有度的人,口道惶恐,不愿领受皇帝赏赐的财帛之物,只说他身负罪责,愿以功来报答天子之恩。

    萧祁愈发看重他,特赐宴宫中,只道不醉不归。

    此次宫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但作为头功的赵缨却显得魂不守舍。肩上的伤口疼痛入骨,心口那里也闷痛不已,他不由地寻了个借口离席,茫然走在太液池边。

    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仿佛碎成了一池的星子。

    他被这月色唤起了满怀的惆怅,勾起了心底的相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圆月吗?”

    “因为你生在望日①,对不对?”

    “阿兄好聪明啊,我阿父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月亮特别圆,他亦希望我如天上的圆月一般,圆圆满满,人生没有任何遗憾……”

    他的圆月,本该拥有圆满无缺的人生啊,到底是他无能,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所以她才选择独自面对一切,把愧疚和悔恨都留给他,独自承担。

    ①望日:农历每月的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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