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的儿子如今不知所踪,皇上凭什么相信那群人的鬼话?他怎会逃至漠北!”

    元妃红着眼睛散着头发,戴着护甲的手指仿佛要戳向廖顺德眼睛。

    廖顺德嫌弃地朝她翻了个白眼,“娘娘,还是跪下接旨吧,抗旨是罪加一等。”

    只是禁足圣旨,元妃定了定心神,觉得自己还有可以挽回的可能,便收敛了几分疯癫,跪下接旨。

    而这场动乱直至祯启三十六年冬完全落幕。

    兜兜转转,又是一个冬。

    大雪几乎要将紫禁城压垮,沐在风雪中的大燕王朝已走过了百年岁月。

    她在三代帝王的治理之下,正在迈向新的鼎盛,太子叛乱无疑是对她的一次打击。

    秦王李玄胤和宁国公宋崇淮前线屡屡传来捷报,北境塔齐可布部落首领多骨浑,战败投降。大燕西北边境再次向外扩展,多骨浑举族退向西北,向大燕纳贡称臣。

    并且生擒逃亡太子李筠虔。

    至此,周边少数民族全部纳入大燕版图,接受中央政府正式册封,或设机构管辖,天朝上国的版图位列历代之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李沅克龙颜大悦,加封李玄胤天佑神武上将,爵高于王郡公候,位尊于四方骠骑将领,掌天下兵权。

    加封宁国公宋崇淮封邑万户。

    国公夫人萧兰因加封尊一品诰命夫人。

    正是在这君民皆大欢喜的时刻,李沅克却不得不处理一件麻烦事。

    他要处理安塔鞑部落联合北荣密谋大燕的罪魁祸首——他寄予厚望的太子李筠虔。

    秦王呈递密奏的时候,他还起了疑心,现下却正是秦王平定了叛乱。

    怪就怪给,他对元妃太过宠爱,爱屋及乌,太过信任李筠虔了。

    “衍儿什么时候回来?”

    平日里威严的帝王如今面色疲惫,似乎遭受了重大打击。

    “回陛下,秦王殿下已经行至敦煌,马上就进京城了。”

    “廖顺德,朕是不是老糊涂了。”李沅克双目此刻蒙上了雾霭,“朕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倒好,居然还把她唯一的儿子,送去那鬼地方。”

    “她会怪朕吧?”

    廖顺德弯腰回话,“回陛下的话,元妃娘娘淑德含章,知性达理,您宠爱她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太子殿下,自皇祖开制以来,便是立嫡立长,殿下他也自小聪慧过人,博得您青睐更是在理,陛下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大燕百姓着想,皇后娘娘想必也是知晓的,不会怪罪……”

    “她会怪朕。”李沅克叹了口气。

    他告诉过她,会守护她一辈子。

    终究是帝王之言不可信。

    世人皆道,皇帝不爱继后,甚至编排些莞莞类卿的故事来消遣他给予元妃的宠爱,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先皇后陈氏温柔恭顺,却并非如传言那般,他是李居行与萧无厌的儿子,怎会喜欢一个低眉顺目的枕边人,只是薛清鸾性子孤傲,他又好面子。

    久而久之的,却是喜欢上了元妃的娇蛮任性。

    廖顺德不敢再回话。

    “你说错了一点,父皇他便不是嫡长。”李沅克微敛目,低沉的声音回荡大殿。

    太宗李居行,为太祖嫡次子,便是因为能力出众越礼册封为的皇太子。

    “朕的儿子中,衍儿最为出挑,朕知道皇后总是劝他敛些锋芒,但是朕一直都知道的……”

    “朕一直都知道的,秦王,自小精通六艺,文治超群。”

    “十四领兵,只用了两年时间,把达列九部纳入大燕。后又在马屿战役一战成名,大燕版图再次西扩。可谓武功耀众。朕亲赐封号,位列四亲王之首。”

    “如今,仅过弱冠之年,便无可再封。”

    廖顺德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静听着下文。

    “只不过,衍儿过于冷漠,兴许由于朕的疏忽,让他养成了这种性子,帝王承百姓供养,便需为百姓做事。他……”

    “他倒是同父皇有几分相似。”

    “相较之下,敬儿就宽仁许多。”

    “朕是想,盛世之下,一个宽仁的君主要好过一个天赋异禀的皇帝。”

    “加上,敬儿是先皇后之子,她去的早,又自小养在元妃手底下,立储之事实属朕有私心。”

    廖顺德不敢提起先皇后,只能适时小心翼翼回他上半句话,“回陛下的话,奴才觉得秦王殿下也有悲悯众生之心。”

    李沅克扫过他,那意思是叫他继续说。

    “前些年闹瘟疫的时候,是秦王殿下带领人马亲自前往灾区,赈济灾民,染了时疫也任劳任怨,好在及时得到了治疗,但是……但是……”

    李沅克皱眉,问:“但是什么?说。”

    廖顺德几乎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您说秦王殿下简直是胡闹,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宿。”

    李沅克回想着,似乎确有此事,不过那时候元妃的儿子李筠奇染了风寒,他正忙着照顾他,日日歇在元妃那里。

    李沅克都不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了,不过依稀能记起来他当时的愤怒,现在他不敢去想当时的李玄胤作何感想。

    不过,这应该能表明,他是在意他的。

    “他,他当时染了时疫?”李沅克忽然间有些恍惚。

    往事似乎一股脑冲向他。

    那时候的李玄胤才十七岁,刚出征战胜回京,战伤无数,又因为染疫发着烧,跪在雪地里,受着身心双重折磨。

    “回陛下的话,皇后娘娘那会儿去找过您很多次,但每次您都以政务缠身为由,推脱了。”廖顺德有些不敢往下说,“皇后娘娘只能来托奴才从宫外带草药给殿下吃。”

    李沅克皱眉,语气冷厉了些,也没追究他从宫外私自带东西入后宫的罪过。

    “宫里的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

    廖顺德不敢说,是因为李玄胤坚持自己没错,李沅克大发雷霆禁了他足,不让任何人去给他送饭,更不用说药了。

    “元妃娘娘吩咐过了,将好的药材都用给当时染了风寒的五皇子殿下。”廖顺德适当拉了下仇恨,特意加重了“染了风寒”。

    这风寒比起时疫,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李沅克把桌上的折子一扫而空,散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廖顺德颤着声音答:“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奴才多嘴……”

    “严薇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不再唤她的位分,直呼其名。

    “长幼有序,嫡庶分明!她怎么敢不经过朕的同意,私自决断太医院的药材去向!”

    廖顺德这次真不敢多嘴了,陛下您还知道有嫡庶之分啊,明明是您什么都偏心五皇子啊。

    “陛下息怒……现下,一切都可挽回,秦王殿下立了大功,为大燕开疆拓土,使万国来朝,您可借着此次,补偿补偿殿下……”

    “朕需要你来教朕做事?”李沅克瞪他一眼。

    廖顺德立即告饶:“奴才不敢,皇上息怒!”

    不过李沅克确实是要好好补偿他。

    他站起身。

    沉声吩咐旨意,命制圣旨,盖帝玺。

    而元妃那边自从去岁密谋消息暴露,被禁足了之后,便没有再有别的惩罚,眼下时机也是到了。

    廖顺德效率快得很,趾高气扬进了元妃的宫殿。

    “跪下接旨。”

    他冷冷甩了一句。

    元妃知道大势已去,狼狈跪在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严氏,妇行有亏,其子通敌叛国,实有不教之责。谋害皇嗣,不敬中宫,屡次僭越,恃宠纵娇,朕念社稷之安,即今日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迁入冷宫,钦此。”

    严薇没想到那人那么绝情,她几乎是跪爬着过来,抓住廖顺德的衣角。

    “廖公公!您跟皇上求求情,本宫是有苦衷的……本宫没有通敌叛国!本宫没有残害皇嗣!本宫不能去那个鬼地方!”

    “元妃娘娘,咱家一个阉人,怕是没那么大的面子替您求情,哦不是,现下可不是娘娘了。”廖顺德甩开她抓着自己的手,“这通敌叛国本是诛九族的罪过,陛下念着严阁老的恩情和与娘娘旧日的情分,才没赐鸩酒,娘娘还是识些抬举吧。”

    严薇:“不!我的孩儿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太子呢?奇儿呢?皇上那么宠爱他……你们不能把他怎么样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廖顺德冷眼,“亏你还是严家义女,严阁老为人忠善,没想到养出你这么个通敌叛国无耻之辈,还鬼吼鬼叫些什么呢?上路吧?”

    廖顺德示意身边几个奴才把她架走。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没回话。

    此刻,李玄胤的马车正快马加鞭飞驰。

    “殿下,宫中来报,元妃被打入冷宫了。”

    李玄胤缓缓睁开眼睛。

    “知道了。”

    只是打入冷宫吗,真是可笑。

    他缓慢整理了下玄甲,眼中仍带着戾气。

    “母后那边一切安好?”

    “回殿下,元妃被打入冷宫了,皇后娘娘自然是一切都好。不过娘娘现下更欢喜的,应该是马上要与您相见了。”

    李玄胤晦暗的眸色有了些许光亮。

    三天后。

    马车驶入城门,李玄胤终于再次踏上了这条路,这一次,他就不只是秦王了。

    李玄胤踏入久违的秦王府,等着那抹御前人的身影。

    倒是没让他久等,不一会儿,廖顺德便带着一行宫人,临了府。

    廖顺德恭恭敬敬行礼。

    “殿下,奴才给您递好消息啦,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李玄胤颔首,因玄甲不便,行军礼以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储贰之重,式固宗桃,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昔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惟任重,以安万物。敷政大邦,宣风区奥,功高四履,朝野具瞻。秦王立不世之功,助平北荣之乱,安天下之根基。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

    李玄胤颔首垂眸:“儿臣谢父皇。”

    “殿下,时候也不早了,别让陛下等着急了。”廖顺德行礼退出了王府。

    李玄胤换了身常服,前往皇宫。

    巍峨的紫禁城还是压抑无比。

    他却时刻思念着它。

    这里有唯一一位在乎他的人,不过她一辈子都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被困在一个从不曾兑现的诺言之中。

    想起她,李玄胤眼里带了少许的柔情。

    她在他心中不是皇后,只是那个在他罚跪之时、陪他跪在雪夜里的母亲,那个冒着风险、托廖顺德冒着风险与前朝大臣联系,从宫外给他找药的母亲。

    李玄胤垂眸,把嘴角笑意掩去,踏进了乾清宫。

    “儿臣参见父皇。”

    龙椅上的人看不出神色,但是老了许多,瘦了许多。

    “衍儿来了。”

    李玄胤闻言一顿,这两个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了。

    “快起来吧,到朕身边来。”

    李玄胤走过去。

    李沅克此时才像一位慈爱的父亲,他温柔轻抚李玄胤的面庞。

    “衍儿,朕要将这江山托付给你了。”他笑得吃力,“连同你母亲。”

    “朕负了她,朕答应过她带她巡游江南,可是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罢了,日后你替朕好好照顾她。”

    “另外,宁国公和广平侯都忠心耿耿,家中世子也是出类拔萃,堪当大任,季世忠虽说有时候说话直了些,但也是处处为大燕考虑……”

    “万物贵兵,兵贵精。你那次以八百抵十万的悬梁战,打的很好。切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天地无极,人事无穷,或转而吉,或转而凶。万事皆在人也……”

    “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

    “……朝堂之上,数异心者野心昭然若揭,朕这一去,便是他们露出马脚的最大时机,朕相信,衍儿你能做到朕做不到的事情。”

    ……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他又说了朝堂上的一些事,不过是李玄胤都明白的一些事。

    因为他在李沅克看不到的地方,早已把手伸向了朝堂。

    之前,他觉得自己能做得了和李沅克一样的帝王,现在,他觉得,他比李沅克更适合做皇帝。

    父皇他老人家还是太仁慈了,生在皇家就注定了所有人都要提防,包括自己的儿子。

    皇兄他那么忠心耿耿,怎么会联合安塔鞑叛乱呢?皇兄明明一直待在京城,哪里逃往漠北了呢?

    元妃久居深宫,如何取得千百里之外的可汗亲印?

    果然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糊涂。

    这是李玄胤印象中,李沅克话最多的一天,他真的说了很多,关于为人处世,关于为君之道,关于朝堂制衡,关于大臣结党营私,甚至关于后宫的门道,还有一些发自肺腑的亲子密谈。

    临行前,李玄胤也表以关心。

    “父皇,近日风雪大,保重龙体。”

    还未踏出紫禁城。

    宫里突然开始乱作一团。

    追毅来报。

    “殿下,陛下……驾崩了。”

    李玄胤没有力气去思考,那个男人临死前同他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现下他只知道,那个曾经他仰望过的男人,永远的倒下了。

    面前空空如也,而他,李衍,李玄胤。

    如今的中宫太子,彼时的新帝,便会成为新的被仰望者。

    并且,他能做得比他更好。

    《大燕志》载:祯启三十六年十二月,李沅克驾崩,庙号“显宗”,谥号“成宪”,是为成宪帝。上至达官显贵,下达四方百姓,举国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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