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喑啼风雨晦（十二）
时夜已深，如鸢打露华园里同萧云淮一道出来，现如今，她天天晚上都得来露华园待着，楚逸之天天给她诊脉扎针，以疏通她的血瘀凝滞之症，又重新配了药，每日亲眼看着她喝下才算完。
也亏得他这般看顾，而今如鸢的情况倒着实稳定了不少。
日近十五，月色正好。
萧云淮想起，他初见如鸢时，也是这般好的月色。
“小宫女，你喜欢元安吗？”
边走，他忽地一问。
如鸢点点头：“喜欢啊，元安有你，还有先生。”
萧云淮转首过来笑了笑，绝朗的眉宇仿佛蕴着山间的雪色。
“走，咱们去那边坐坐。”
他又把如鸢带到河边杏树下的亭子里，而今杏花都已经谢了，梢头全是新发的嫩芽。
方才坐下，萧云淮望着河面粼光依旧，开口便道：“你既喜欢元安，那......那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元安。”
他语调深沉，眼里似溺着一汪静谧的湖水，如鸢蓦地一愣：“留在元安？玉郎你是说......”
萧云淮侧过首同她笑了笑，肯定她的想法：“是，我是问你，以后愿不愿意就这样留在元安？”
此前他不叫她来元安，万般地不想她来，让她以为只是暂时别离，实则内心已经做好了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她的准备。
可如今偏偏她来了，他又想，或许她可以留下，至于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都有他在。
如鸢顿了顿，却笑：“玉郎你是不是傻？你忘了吗，我现如今又不是自由身。”
萧云淮就知她会这般答，却紧接道：“那若你跟他没有契约了呢？你先别管自己是不是已经典身为奴，你就想，若你是自在的，你独身一人，想不想留在这里？”
如鸢想了想，却依旧摇了摇头：“这很难，因为我一穷二白，没有钱，但元安寸土寸金。”
萧云淮微愣，顿时失笑，他还紧张地以为她要说出何等大事，以为她并不想留。
“小宫女你傻啊，你怕什么一穷二白？有我在，你还用担心这个？况且，再不济，还有楚先生，你在元昭山的时候不就住的好好的吗？”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我也想自食其力。”
如鸢恍然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掐断这个想法，皱起眉头：“可我若是留在元安，一直跟先生住一块儿，我怕，怕......”
她叹了叹，萧云淮觉得好笑：“怕什么？”
如鸢瘪瘪嘴：“怕耳朵起茧子......你看先生素日里就老管着我，我知他是为我好，可我动一下他都得教诲我半天，我本来觉得自己就够聒噪了，他比我还能说，实在是和尚念经，教人头晕。”
和尚念经四字实在贴切，萧云淮忍不住又再失笑，神情愈见温和，“他其实......只是对你才那样，他心里比谁都在意你这个小妹。”
“我知道。”
如鸢也点点头，她不过说笑罢了。
“我明白......我不惜命的时候，先生比我还惜我的命，取心头血的时候，他拼尽一生所学不止为达成我所愿，还为了保我性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这辈子他都是我的兄长，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是，我从来没有真的嫌他烦。”
萧云淮凝眸看着她亮极的眼睛，“我明白。”
“其实在你没有来元昭山之前，逸之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清苦地住在山上，他从前是一个最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人，只是同熟识之人譬如我，在一起时才会露出些笑靥，显露出他的真性情。”
想到这个萧云淮便面带笑意，当初就是因为楚逸之过分的不苟言笑，不理会他，在元昭寺时他才与他打了起来，又因此相识相交。
如鸢略微惊讶，顿时聚拢认真的视线。
萧云淮含笑：“你不知道，他此前是个跟你家公子一样的人。”
如鸢愣怔：“跟我家公子一样？”
萧云淮点点头，“从前都是我跟贺青还有他，我们三人时常在草庐的院子里把酒问月，那时可见他开怀一笑，亦可见他潇洒自在。然无人相伴之时，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清净安居，连一只猫儿狗儿也不曾养，我叫他下山来他也时常懒得走，总说一个人自在便好，他虽是这般说，可我跟贺青却看得出他的清冷。”
“几年前你不是同家里人一起来过元安同元安楚家走动吗？在你们来之前的前两年，先生的母亲过世了，而楚伯父早在他年少时有一次带他去采药时不慎跌落谷底过世，而后他一直独居草庐，冷冷清清。”
“再后来他得知你在玉阙关发生的事，你二人都是楚家仅剩的血脉，他想着你孤身一人，便去寻你，只是没料到你先行一步，总归兜兜转转，你后来又来了元昭山，而你来了后却不一样了。”
他略微停顿，如鸢怔然地顿了半晌：“不一样了？”
“嗯，很不一样。”
萧云淮明朗的嘴角又再笑了笑。
“他时时看顾你，照料你，嘴上说你聒噪，脸上却时常挂笑，渐渐地变得比你还聒噪。他视你如竹林间仰首便可瞧见的天上明月，把他一方草庐照得透亮、热闹，驱走了他本早就习惯的清冷。”
“你带着辟阳珠离开那段日子，他成日唉声叹气，旁人自然明白为何，吃饭时也总是习惯性多取一副碗筷，放上桌了又才发觉你不在，方才慨叹一句你没了他守在跟前，恐怕又会不听话地乱动，若是牵动了心间伤势，又要叫他操心得紧.......”
“除夕夜的时候还惦念着，你在泽月山过得好不好，是否也能吃上一顿年夜饭。”
萧云淮想起除夕那夜他自宫中家宴回来，楚逸之一人独坐露华园里，一桌子的菜，摆了三副碗筷，吃了没两口，却是一直饮着酒，一见他来了，这才半开了笑颜。
他将视线扫了过来，如鸢抿了抿唇，早已泪眼婆娑。
“哭不得哭不得，若是先生晓得我惹哭了你，定要好好与我说道的。”
萧云淮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神情却顿了顿。
如鸢攥着帕子在手里，蓦地笑出声：“我只是，我只是......先生真好。”
只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含笑间皆是隐忍的眸光，两边的楚家为何都是这样，她原以为只有自己是一个人了，原来楚逸之也是这样。
老天真是讨厌，怎就不能让一边至少圆满一点。
萧云淮明白她眼底的氤氲，安静地等待她深吸几气，少顷后才垂眸道：“只要你想留在元安城，我便替你寻一处你喜欢的宅子，或是......或是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一直留在王府里，这样你便能天天都吃到酒酿丸子了。”
“嗯？这个听起来倒不错！”
如鸢敛却泪眼，一听到酒酿丸子眼眸都亮了，“还是玉郎为人厚道，不过你不怕我把你淮王府吃垮吗？”
萧云淮倏忽扬眉，“我淮王府这么大，还怕供不上你这一张嘴？”
如鸢只是笑笑，“元安是很好，不过元安......实在是太大了。”
话音未落的霎那，萧云淮微微怔住，凝眸看着她的侧脸，却看到她眼底的惘然。
他神情微滞。
大抵元安于她，真的是太大了。
“那你喜欢边关吗？你若愿去边关，我也可随你去。”
很快收敛情绪，他又道。
提到边关，如鸢点点头：“喜欢啊，我永远都喜欢边关，可是边关已经没有家了......”
萧云淮眼里一阵隐忍，犹凝眸道：“纵然边关没有家了，从今往后，只要有我跟先生在的地方，永远都是你的家。元昭山，淮王府，便是整个元安，只要你不想走，便永远都能留在这里，元安便是你的家。”
风忽而停住，如鸢怔怔地望着他，那双曜石般的眼眸目色灼灼，仿佛月色照在雪山巅，永远都从容而坚定，教她心头忽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晌，她点了点头。
萧云淮也朗然一笑，他当然知道，她不会立时做出决定，但他一定要让她明白。
“对了玉郎，你知道飞仙桥附近那棵古槐吗？”
片刻停顿，如鸢调转话头，顺便问一问那槐树的事。
“你是说长乐街的那棵参天古槐？”
萧云淮斜首，如鸢点点头，他便又细道：“据说那棵槐树是丰庆二十五年间，由当时的大文豪裴均先生于自家府邸内亲手所植，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不过这也只是民间的说法，到底是不是裴均先生亲手所植却是无从考证，只是因此而多年来都养护得极好，不过那槐树长了四百多年倒很有可能是真的，冠盖如玉，葳蕤参天。”
“竟有四百多年......”
如鸢一听有些恍然，紧跟着又问：“那那棵树的对面以前是不是有一座楼？”
“楼？什么楼？”
萧云淮微微一怔，如鸢又立马释道：“就是那棵大槐树正对面的梨树那里，那里从前是不是有一座楼？”
“这......我倒是不知，这么多年每回打那里路过都只见那棵梨树，怎么？小宫女你听谁说那里从前有座楼吗？”
“啊？没有吗？”
如鸢讪讪含笑，“我只是感觉，那么好的位置不修一座楼可惜了。”
未多时，萧云淮送她回松月轩，他止步月门处，却一直目送她离去，直至关闭房门。
月华掠过树影照在他身上，皎洁明亮，却稍显落寞寂寥。
也亏得他这般看顾，而今如鸢的情况倒着实稳定了不少。
日近十五，月色正好。
萧云淮想起，他初见如鸢时，也是这般好的月色。
“小宫女，你喜欢元安吗？”
边走，他忽地一问。
如鸢点点头：“喜欢啊，元安有你，还有先生。”
萧云淮转首过来笑了笑，绝朗的眉宇仿佛蕴着山间的雪色。
“走，咱们去那边坐坐。”
他又把如鸢带到河边杏树下的亭子里，而今杏花都已经谢了，梢头全是新发的嫩芽。
方才坐下，萧云淮望着河面粼光依旧，开口便道：“你既喜欢元安，那......那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元安。”
他语调深沉，眼里似溺着一汪静谧的湖水，如鸢蓦地一愣：“留在元安？玉郎你是说......”
萧云淮侧过首同她笑了笑，肯定她的想法：“是，我是问你，以后愿不愿意就这样留在元安？”
此前他不叫她来元安，万般地不想她来，让她以为只是暂时别离，实则内心已经做好了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她的准备。
可如今偏偏她来了，他又想，或许她可以留下，至于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都有他在。
如鸢顿了顿，却笑：“玉郎你是不是傻？你忘了吗，我现如今又不是自由身。”
萧云淮就知她会这般答，却紧接道：“那若你跟他没有契约了呢？你先别管自己是不是已经典身为奴，你就想，若你是自在的，你独身一人，想不想留在这里？”
如鸢想了想，却依旧摇了摇头：“这很难，因为我一穷二白，没有钱，但元安寸土寸金。”
萧云淮微愣，顿时失笑，他还紧张地以为她要说出何等大事，以为她并不想留。
“小宫女你傻啊，你怕什么一穷二白？有我在，你还用担心这个？况且，再不济，还有楚先生，你在元昭山的时候不就住的好好的吗？”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我也想自食其力。”
如鸢恍然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掐断这个想法，皱起眉头：“可我若是留在元安，一直跟先生住一块儿，我怕，怕......”
她叹了叹，萧云淮觉得好笑：“怕什么？”
如鸢瘪瘪嘴：“怕耳朵起茧子......你看先生素日里就老管着我，我知他是为我好，可我动一下他都得教诲我半天，我本来觉得自己就够聒噪了，他比我还能说，实在是和尚念经，教人头晕。”
和尚念经四字实在贴切，萧云淮忍不住又再失笑，神情愈见温和，“他其实......只是对你才那样，他心里比谁都在意你这个小妹。”
“我知道。”
如鸢也点点头，她不过说笑罢了。
“我明白......我不惜命的时候，先生比我还惜我的命，取心头血的时候，他拼尽一生所学不止为达成我所愿，还为了保我性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这辈子他都是我的兄长，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是，我从来没有真的嫌他烦。”
萧云淮凝眸看着她亮极的眼睛，“我明白。”
“其实在你没有来元昭山之前，逸之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清苦地住在山上，他从前是一个最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人，只是同熟识之人譬如我，在一起时才会露出些笑靥，显露出他的真性情。”
想到这个萧云淮便面带笑意，当初就是因为楚逸之过分的不苟言笑，不理会他，在元昭寺时他才与他打了起来，又因此相识相交。
如鸢略微惊讶，顿时聚拢认真的视线。
萧云淮含笑：“你不知道，他此前是个跟你家公子一样的人。”
如鸢愣怔：“跟我家公子一样？”
萧云淮点点头，“从前都是我跟贺青还有他，我们三人时常在草庐的院子里把酒问月，那时可见他开怀一笑，亦可见他潇洒自在。然无人相伴之时，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清净安居，连一只猫儿狗儿也不曾养，我叫他下山来他也时常懒得走，总说一个人自在便好，他虽是这般说，可我跟贺青却看得出他的清冷。”
“几年前你不是同家里人一起来过元安同元安楚家走动吗？在你们来之前的前两年，先生的母亲过世了，而楚伯父早在他年少时有一次带他去采药时不慎跌落谷底过世，而后他一直独居草庐，冷冷清清。”
“再后来他得知你在玉阙关发生的事，你二人都是楚家仅剩的血脉，他想着你孤身一人，便去寻你，只是没料到你先行一步，总归兜兜转转，你后来又来了元昭山，而你来了后却不一样了。”
他略微停顿，如鸢怔然地顿了半晌：“不一样了？”
“嗯，很不一样。”
萧云淮明朗的嘴角又再笑了笑。
“他时时看顾你，照料你，嘴上说你聒噪，脸上却时常挂笑，渐渐地变得比你还聒噪。他视你如竹林间仰首便可瞧见的天上明月，把他一方草庐照得透亮、热闹，驱走了他本早就习惯的清冷。”
“你带着辟阳珠离开那段日子，他成日唉声叹气，旁人自然明白为何，吃饭时也总是习惯性多取一副碗筷，放上桌了又才发觉你不在，方才慨叹一句你没了他守在跟前，恐怕又会不听话地乱动，若是牵动了心间伤势，又要叫他操心得紧.......”
“除夕夜的时候还惦念着，你在泽月山过得好不好，是否也能吃上一顿年夜饭。”
萧云淮想起除夕那夜他自宫中家宴回来，楚逸之一人独坐露华园里，一桌子的菜，摆了三副碗筷，吃了没两口，却是一直饮着酒，一见他来了，这才半开了笑颜。
他将视线扫了过来，如鸢抿了抿唇，早已泪眼婆娑。
“哭不得哭不得，若是先生晓得我惹哭了你，定要好好与我说道的。”
萧云淮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神情却顿了顿。
如鸢攥着帕子在手里，蓦地笑出声：“我只是，我只是......先生真好。”
只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含笑间皆是隐忍的眸光，两边的楚家为何都是这样，她原以为只有自己是一个人了，原来楚逸之也是这样。
老天真是讨厌，怎就不能让一边至少圆满一点。
萧云淮明白她眼底的氤氲，安静地等待她深吸几气，少顷后才垂眸道：“只要你想留在元安城，我便替你寻一处你喜欢的宅子，或是......或是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一直留在王府里，这样你便能天天都吃到酒酿丸子了。”
“嗯？这个听起来倒不错！”
如鸢敛却泪眼，一听到酒酿丸子眼眸都亮了，“还是玉郎为人厚道，不过你不怕我把你淮王府吃垮吗？”
萧云淮倏忽扬眉，“我淮王府这么大，还怕供不上你这一张嘴？”
如鸢只是笑笑，“元安是很好，不过元安......实在是太大了。”
话音未落的霎那，萧云淮微微怔住，凝眸看着她的侧脸，却看到她眼底的惘然。
他神情微滞。
大抵元安于她，真的是太大了。
“那你喜欢边关吗？你若愿去边关，我也可随你去。”
很快收敛情绪，他又道。
提到边关，如鸢点点头：“喜欢啊，我永远都喜欢边关，可是边关已经没有家了......”
萧云淮眼里一阵隐忍，犹凝眸道：“纵然边关没有家了，从今往后，只要有我跟先生在的地方，永远都是你的家。元昭山，淮王府，便是整个元安，只要你不想走，便永远都能留在这里，元安便是你的家。”
风忽而停住，如鸢怔怔地望着他，那双曜石般的眼眸目色灼灼，仿佛月色照在雪山巅，永远都从容而坚定，教她心头忽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晌，她点了点头。
萧云淮也朗然一笑，他当然知道，她不会立时做出决定，但他一定要让她明白。
“对了玉郎，你知道飞仙桥附近那棵古槐吗？”
片刻停顿，如鸢调转话头，顺便问一问那槐树的事。
“你是说长乐街的那棵参天古槐？”
萧云淮斜首，如鸢点点头，他便又细道：“据说那棵槐树是丰庆二十五年间，由当时的大文豪裴均先生于自家府邸内亲手所植，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不过这也只是民间的说法，到底是不是裴均先生亲手所植却是无从考证，只是因此而多年来都养护得极好，不过那槐树长了四百多年倒很有可能是真的，冠盖如玉，葳蕤参天。”
“竟有四百多年......”
如鸢一听有些恍然，紧跟着又问：“那那棵树的对面以前是不是有一座楼？”
“楼？什么楼？”
萧云淮微微一怔，如鸢又立马释道：“就是那棵大槐树正对面的梨树那里，那里从前是不是有一座楼？”
“这......我倒是不知，这么多年每回打那里路过都只见那棵梨树，怎么？小宫女你听谁说那里从前有座楼吗？”
“啊？没有吗？”
如鸢讪讪含笑，“我只是感觉，那么好的位置不修一座楼可惜了。”
未多时，萧云淮送她回松月轩，他止步月门处，却一直目送她离去，直至关闭房门。
月华掠过树影照在他身上，皎洁明亮，却稍显落寞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