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圆月高悬,穹苍晴朗,星斗满天。

    山野空寂,本不闻一声虫鸣,荒凉幽深的山沟里传来一阵窸窣,忽地打破静谧。

    一道人影出,盈盈月华披了一身。

    锦衣似水,昆玦自沟壑里缓缓走出,眉目冷峻,指尖覆着一片浓稠的血红,手边还沾着一簇黑毛。

    他摘了一把草叶子将手上的血连黑毛一起拭掉,片刻后又颇为熟路地走到一淙溪水边,方将手上残留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水袋往里灌水,水袋还是他出洞前趁如鸢熟睡时从她腰间轻轻解下来的。

    约摸两个时辰前,昆玦背着如鸢一路既稳且慢地一步步走回了山洞。

    伤了脑袋的人,自然再受不得颠簸。

    回去的路上不知如鸢是痛还是累,没多久就趴在他背上睡着了,只是闭眼前,还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她的兔子,兔子,好容易才追到的兔子,到嘴的烤兔肉没了,可惜了。

    眼下想起来,昆玦那张方才还一脸杀气的脸庞静静地映在溪水上,眉目倏忽温和了许多。

    看来烤兔子肉的确是好吃,才会让她一路追到了这么深的山沟里,那条山沟蜿蜒十几里,越往里去越幽深。他长居泽月山许久,这附近大小的山沟野路,一草一木,他早就踏熟。

    想来如鸢自己都不知她自己跑了如此之远。

    离泽月山离得远些,自然就有了东西。

    兔子、野鸡便罢,昆玦不曾想此处还有山魈这种凶狠狡劣的东西,既如此,那他自然得管一管。

    此前如鸢还同他说起过,凡人有句话叫做宁遇豺狼不遇山魈,足以说明这东西的可怕。而今日,他便要教这群畜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宁遇山魈,不遇大妖。

    潺缓流淌的溪水在月色下映出一片细碎的银光,袋子里的水接得差不多了,他缓缓起身,掂了掂。

    想也没想,趁着月色朗照,他忽地划破指尖,瞬即流下一线殷红。

    昆玦却并不吃痛,径直对准水袋口,将血滴入其中。

    等做完了这件事,他抬首瞧了瞧天上圆月的位置,时辰也不早了。

    未多时,玄色身影就已经从几里开外的山沟处到了泽月洞外。立在洞口望了望,却并未进去,反而回过头看向下山的方向。

    他已经许久不曾下过山了。

    而今的人间,昆玦甚而不知是什么模样。

    不过思虑了片刻,倏忽间,孤绝身影似风掠过,忽又不见。

    此去倒是比他之前去山沟里费了些时间,一个多时辰后才见他从山下回来,怀里还多了一个包袱。

    走到洞口,昆玦信手又扯了一把草叶子握在手里。

    等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山洞最里,如鸢犹然在榻上熟睡。

    他于书案后幽幽坐下,将包袱放在案上,从怀里掏出如鸢的水袋也放在一旁,轻轻撕了块儿干净的里衣,将草叶子放了上去,等翻折过后,却是拿起手边的白玉镇纸轻轻碾了起来。

    这一碾,不知不觉就碾到了天明。

    天光大亮,虽已日上三竿,不过软和的被子覆在身上,加之好生宽敞的卧榻,被衾上还有那股清心宁神的香味,如鸢迷迷糊糊地还想再睡一会儿,但方才翻个身,教后脑勺压在了枕头上,立时一股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嘶......虽未叫出声,如鸢也疼得嘴角微搐,这才小心翼翼缓缓坐起了身,两眼一睁,锦衾软枕,不由得一愣。

    昨夜一宿,她竟是宿在了昆玦的榻上。

    那他......

    她晃眼抬首一瞧,熟悉的身影单手支颐,正撑在书案上闭目养神。

    有这个身影在,如鸢忽觉脑袋也没那么痛了,心里反倒安定了许多。拂开被子刚要转身下榻,却见枕头旁放了个包袱。

    如鸢愣了愣,这包袱放在这里,好像是给她的。

    她望了一眼昆玦,他且还睡着,想了想,便兀自轻轻拆了包袱。

    但一瞬微微惊异,不想里面竟是几身新衣裳,且犹然都是男儿装。她往自己身上比了一比,尺寸竟与自己的身量相差无几。

    恍惚间,如鸢看着自己身上被山魈利爪抓得破破烂烂的口子,心下一时明了。

    她一身脏污,昨夜他竟就这样让她宿在他的榻上,要知他素日是那么喜好洁净的一个人。

    “既醒了,便起来把药敷上。”

    正出神,就听得沉声一句,方才微惊,昆玦却不知何时已经睁了眼,正侧首凝眸瞧着她。

    “奥奥,好......”

    被这视线盯得脸一热,如鸢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药,嘴里已经乖觉地先应声,刚要下床,却又听昆玦道了句:“别动。”

    便见他拿着水袋跟碾了一夜早已碾得稀碎的一包草叶子走到她跟前,如鸢看着他手里那包东西,又瞥见书案上的白玉镇纸还染着几分青绿,嘴边不由染了笑意。

    她乖谨地坐着,任由昆玦拿起碾好的草药轻轻包在她头上,想起距离她上次这般乖谨听话地坐着,还是几年前阿娘还在的时候。

    如鸢打小就是个跳脱灵动皮猴子一样的性子,又是生在边关,自幼跟父亲学武,性子更不拘小节,乖乖坐住的时候实在不多。

    但只要阿娘一唤她来梳头,或者是又裁了新衣裳要比对她的身量,她都会欢天喜地额外听话地应声跑回去,乖觉地坐在阿爹打给她的那只梨花小马扎上,一边与阿娘闲话逗笑,一边由着阿娘或替她梳理发髻,或缝量衣裳。

    她现下坐着,任由昆玦摆弄,就很像阿娘还在时,她与阿娘在一起的情景。

    如鸢不知自己怎么想到了这个,缘何敷个药而已,坐着都能想这么多,许是自己如今漂泊到此地,离边关太远了罢。

    只是这种安定的感觉,跟当时很像。

    察觉到额上冰凉地敷了一片,如鸢回过神微有些疑惑,“不过公子,咱们为什么不先把头上的拆了,伤口外敷,不是应该直接把药敷在伤处吗?”

    昆玦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他不是没料到如鸢会这么问,只道:“血痂凝了一片,沾着鬓发,拆下来怕你会疼。药汁足够,慢慢的,会渗进去的,”

    “哦......好。”

    如鸢乖觉地应下,未曾想他这般细心,平素本见他都不怎么出洞门,不想他竟还识得治伤的草药。

    想当初她初至泽月时也是他救了她狗命,虽至今都不知他怎么救的,想来他的医术颇为高超,便也不再有任何疑问,一时间心里还很感动,便又顺嘴问了句:“公子这是什么草药?”

    如鸢深觉那草药汁凉飕飕的,即便是隔了两层,但敷着还是很舒服,哪里觉察到昆玦明显顿了一顿。

    “有用就行。”

    半晌,他沉下眼帘只说了一句。

    也是,有用就行了,如鸢点点头,想是草药太多,他懒得细说,便也没再追问。

    敷好了药,瞧着她包好的脑袋里一层外一层的,已经成了粽子,不过昆玦倒是颇为满意,又掏出水袋递到她跟前。

    “多喝点水,伤口好得快。”

    如鸢又怔住,敷药便罢了,此前这么一个清疏冷峻平时连笑都不笑的人,又是替她包扎伤口,又是一路背她回来,还不嫌弃她一身脏污,让她睡在他的榻上,今日又替她敷药,连水都替她打好,弄得她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昆玦看着她深深发愣,不知哪里不对,心间忽地紧张,“怎么了?”

    如鸢觉察到他那份紧张,以为他又在担忧她的伤势,忙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公子你对我这么好......我是好久没看到,有人像我阿娘一样对我这么好了。”

    不过刚说完,如鸢又想到李云香对她也很好,像长姐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好,便在心底把她也加上。

    “你阿娘?”

    昆玦微微停顿,才发觉,他好像从来没有听如鸢说起过自己的阿爹阿娘。

    当初定下契约时,如鸢说留下就留下了,导致他潜意识中一直觉得,她同他一样,也是孤身一人。

    不过也对,天下万物,哪似他这般......凡人都有父母亲情。

    说不上眼底的流光是否暗了暗,只如烛火扑烁,忽有些隐晦不明。

    “对啊,我阿娘。”

    如鸢点点头,“我走到现在,待我这么好的,除了我爹娘,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山下云来客栈的老板娘李云香,改天我跟你说说她。”

    如鸢含笑的眼底熠熠生辉,昆玦能从中看出,她一路漂泊江湖的时候吃过很多苦,所以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两个对她好的人,她便能记到心底去,说起来眼里都亮了几分。

    他忽然有些能明白,为何此前在最开始,他有时会觉得,如鸢说话或凝神的样子看起来似夹着霜雪有些许清寒了。

    可他心底也忽地收紧。

    是他疏忽了,凡人生来都是有牵绊的,譬如亲情、友情这一类,尤其是亲情。

    走得再远,心里总有记挂的人,总有旁人在身后候着她。

    那是不是,就算现在他把她绊在身边,迟早有一日,她也会从他跟前离开......

    昆玦蓦然沉下眼帘,没有让如鸢看见他眼底的晦暗不清,也没有再细问,只把水袋又凑近了些,“一定要喝完。”

    如鸢瞧着那一大袋满满当当的清水,虽微微惊异,但还是欢喜地点点头,想着都是眼前人的好意。只是仰首刚灌了没两下,就觉得不太对劲,停下来嗅了嗅。

    “公子你这是哪儿打来的水?怎么这么大一股水腥味?”

    她苦着脸望着他,这水说不上来有什么酸苦的异味,只是喝的时候总觉得有股子腥味,又不太像土腥味。

    昆玦只道:“我加了点药草汁进去,不必在意,喝完便是。”

    原来如此......想着有些草药就是一股子腥味儿,如鸢苦着脸又点点头,既是眼前人一片苦心,那她喝。

    她壮士断腕般地将药水一饮而尽,他实则也没滴多少血进去,不过一点腥味罢了,只是阴翳的眼底映着眼前人灵动的模样,忽又如烛火一般,生出一点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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