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二年,四月十日。

    拂晓时分,降落在屋檐上歇息的鸟鹊被声声鞭炮声惊起,扑腾着翅膀飞散。

    沉府里红毯铺地,彩绸飞舞,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今日,是沉家的二姑娘出嫁的日子。

    沉府门口,安阳侯府的世子宁嘉泽身穿一袭朱红喜服,头戴金丝玉冠,胸前绑着一朵红花,衣袖间的祥云锦绣尽显贵气。他领着一行接亲的人浩浩荡荡地过来,身后立着的八抬大轿气派十足。

    按照大魏朝的风俗,女子出嫁得由父亲执手然后亲手把她交托给未来的夫婿,意在传递血脉,交托责任。

    在唢呐和锣鼓震天的声响中,沉珂被沉徵搀扶着走出沉府大门。

    沉珂头上覆着大红色的盖头,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低下头来,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着的喜鞋小巧玲珑,鞋面是光滑的红色锦缎,色泽鲜艳夺目,上面绣着鲜红的牡丹,针脚细腻栩栩如生。

    这双鞋是昨日送来的,昨日还觉得十分合适,今天不知怎得,走起路来竟有些硌脚,脚尖受着挤压十分的难受。

    本来熟悉的出府的道路,走得十分艰难,沉徵步子迈得又大,沉珂走得急急切切,险些摔上一跤。

    地上的青石路铺着红色的地毯,整个世界恍若都是一片红彤彤的。

    沉珂抬脚跨过门槛,沉徵携着她停了下来。

    “殿下,我便将我的女儿交给你了。”

    宁嘉泽负手而立,眉梢轻挑。朱红喜袍衬得他的身形越发伟岸,他目光随意扫过沉徴的脸,沉徴的心竟莫名的七上八下起来。

    他没有吭声。若非是他胸前戴着红花,仿佛他应该才是人群里看热闹的宾客。

    瞧瞧,这般傲慢的姿态哪有作人家女婿的样子。沉徴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才是这个岳丈了……

    隔着喜帕,沉珂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宁嘉泽的脸,眼睛往下一扫,却没看见他伸出来牵自己的手。

    哪有让新娘自己上花轿的?沉珂忍下不满,等待着他的动作。

    僵持了一会,终于看见他清瘦修长的手指作邀请状停滞空中,沉珂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句:“夫人,请吧。”

    好似有百般的不情愿一样。

    周遭爆发出欢呼声、贺喜声,鞭炮也被点燃炸得噼啪作响,血液似乎也被这热闹气氛感染,沉珂却感觉心凉如水般沉寂。

    她回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交叠,沉珂感觉得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她恍若未闻,等着被他稳稳当当送入花轿当中。

    在众人的视线下,宁嘉泽忍住想要擦手的冲动,离开轿子跨上了马背,在勒着缰绳时看到人群里一张熟悉的面孔,俨然是那日在城门口见过的那位男子。

    男子见到他望过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情绪,好似是不甘,又好像是怨怼……

    宁嘉泽的目光越过他回到花轿上,凝视着刚刚牵过沉珂的手的手掌,掌间似乎还残留着女子的体温,指缝间溢出一抹若有若无的香味,他终究是没忍住,找暮晨要来了一张帕子。

    擦拭手的间隙,他又回望了那个男子的方向一眼,人却是已经离开了,只看到他逆着人群被推搡的背影。

    良辰吉时至,一声“起轿”打断他的思绪。

    年轻的世子殿下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在朱红喜袍的映衬下,人也多了几分血色,显得精神奕奕,毫无之前民间疯传的世子羸弱姿态。

    望着结亲的队伍渐渐走远,看热闹的人却久久不愿离去,仍在回味。

    “沉二姑娘真是好福气,沉家这是祖上冒青烟了吧,嫁到侯府这辈子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想她仅仅一个庶女,却越过自己的嫡姐嫁给了世子,想必也是个有心计手段的。”

    年轻的女郎盯着宁嘉泽离去早已不见的背影,丝毫不愿意挪开视线,“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得来容易就容易失去,咱们且看着吧,我觉得这世子妃不见得好当。”

    “我看你是看上世子了吧,怎么了,你也想学人家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不成?”

    此言一出,人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喜轿上,沉珂静坐其中。

    随着喜轿的轻轻摇晃,她头上的步摇也随之颤动,金钗珠串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好似仙乐飘飘。沉珂的头上却不轻快,经过刚才的这一小段路,一双脚也被磨得痛极了。

    她轻轻动了动那穿着精致绣鞋的脚,疼痛愈发明显。

    只怕是起了水泡。

    轿子终于在侯府门外停下,门外摆着烧得正旺的火盆。

    喜婆大声说着吉祥话:“新妇临门前,火盆映红天。火焰高高窜,福泽满家园。此后婚姻多美满,子孙万代传。”

    “世子妃,请跨火盆吧。”

    听到这话的沉珂屏了口气,鼓励自己勇敢一点。她只需要尽力跨过去,在拜过堂之后就可以坐下并换掉这双鞋了。

    炭火烧得劈里啪啦,火舌跳动着,映红了喜服。

    沉珂微微闭起双眸,轻舒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忽视掉脚底钻心的疼痛。

    伴随着轻盈的一跃,她跨的那一瞬间,火焰燃烧得似乎更加旺盛了,沉珂心怀惴惴,脚步微颤,正觉落地不稳,身形似要摔倒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坚实的力量把她托住。

    喜帕抖动之中,她认出了那双手。

    宁嘉泽双手扶着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那股陌生的香味又钻入了他的鼻尖,他心头涌上一些烦躁,说了声:“小心。”

    把她扶稳之后迅速拉开距离。

    言简意赅两个字,语气也算不上重,听的人却心慌。

    沉珂慌忙整理着仪容,生怕失了得体。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这样,从初见时便摔倒在他的脚边,第二次见面差点掉进了湖里,算起来,这还只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

    她竟然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他,想来还是如梦一般不真切。

    她的这个夫君还视她如洪水猛兽一样,唯恐两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

    四月芳菲,微风轻拂进来,送来春暖花开的气息。

    明明算不上炎热的天气,拜过堂后沉珂坐在婚床上,感受到自己额角的几缕发丝已是汗湿,粘在面上很不好受。

    侯府她人生地不熟,也不太明了这屋子里是什么状况。端坐挺直的背脊不敢松懈,喜帕仍是完好地覆盖在她头上,从始至终没有半分挪动偏移。

    伺候的芸儿端来杯茶递上来,问道:“这一路奔波劳累,姑娘口渴不成,可要喝杯水?”

    作为两个陪嫁丫头之一,芸儿也被带入了侯府,自此她们主仆二人算是换了地方生活。

    熟悉的声音让沉珂脑中绷着的弦少了几分紧绷,她确实是又累又饿又渴,一大早上就被折腾着起来梳妆打扮,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上接亲的人就到了……

    茶叶幽幽的香味飘来,光凭鼻子闻,沉珂都能品出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来。

    终究是没忍住,她说:“我就喝一口,等会你便原封不动放回去别让人发觉了。”

    “世子妃,你就安心喝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着爽朗的笑声。

    进来的人是向嬷嬷,之前侯府送聘礼来的那日,沉珂曾见过她一面。抬聘礼的小厮告诉过她,这位向嬷嬷随宁嘉泽生母陪嫁进侯府,一直伺候照料着世子长大,在这府里威严极高,虽未顶着什么头衔,也算得上是半个主子了。

    向嬷嬷之前便见过沉珂,当时还为世子殿下惋惜怎么要娶这么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向沉家的人打听了一番之后,现下是怎么瞧着怎么欢喜。

    她走到沉珂跟前,接过芸儿倒的那杯茶:“世子在前厅照顾宾客,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世子妃无需忧心那么多,在这府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沉珂心上涌起一股暖流,“多谢嬷嬷。”

    向嬷嬷瞧着她性子安静,举止又小心。不由得叹了口气:“世子妃既然嫁过来,有些事还是早点告知您比较好。”

    “世子从小便身子弱,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务必要好生照拂着,每天的药记得要按时叫他服下,然后切忌让世子着凉,他小时候落了场水之后便常有咳嗽……从此就有劳世子妃多加费心了。”

    沉珂一一记下点头,她既然嫁过来,照顾夫君便是她的分内的事情。

    “我知道了。”

    眼睛扫过她恬静的侧脸,刘嬷嬷愈发满意。

    那日在沉家只看见她穿着颜色淡雅的衣裳,竟不知世子妃穿绛红色竟是这般好看。洁白面孔如玉般温柔,唇上的赤红妩媚动人,合体的婚服衬得她那腰身越发纤细,拖地嫁衣拉长她比例,她就像一只凤凰,不多时就要展翅高飞般。

    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不愁世子殿下不动心,向嬷嬷满心期待只等着时候诞下小世子了。

    这样想着,她眼睛里溢出清泪来:“夫人要是看见世子大婚,指不定有多么的欢欣……”

    宁嘉泽刚推门进来,隔着珠帘便看到这一幕。

    ——他的新婚妻子正慌乱替他的乳母拭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慌乱。

    向嬷嬷对别人向来严厉,也不知道沉珂使了什么法子,竟让她现下哭成了一个泪人。

    注意到他的存在,沉珂好似找到了救兵一般,眼眸一亮。

    宁嘉泽看向她那边。

    本来熟悉的屋子里,此刻却沾染上了陌生的气息。

    崭新的桌椅被擦拭得光亮可鉴,床榻上铺好了通红的喜被,房里还添置了不少家具,诸如女子才用得上的梳妆台,案几上摆着之前从来都不会摆放的鲜花……

    还有那双晶晶亮的眸子。

    它的主人正满怀期待地迎接着他的到来。

    她身着华丽的嫁衣,面容染上绯色,好似窗外院子里开得娇艳的桃花。

    宁嘉泽拨动珠帘,走上前来。

    朱红纱幔被风吹起,女子的身影映在他的眼底,那股专属于她的馨香越来越近。

    随着他的逼近,沉珂瞧见他紧抿着双唇,下颌也收紧,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惹了他的不如意。

    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她的这个夫君真的很难伺候,喜怒阴晴不定,为人又傲慢至极。

    沉珂转身垂眸不想再看他。

    片刻后只觉周遭安静下来,刘嬷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下去。

    “抬头。”他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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