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掩芳居。

    眉生今夜没有客人留下住局,送走了航大人后,她早早便歇下了。但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总是有娇软的声音在远处吟唱,时断时续。

    “……月影寒鸦鬓,轻雾笼黛眉。胭脂褪,芙蓉清,眉心一点远山淡,无由爱意生。”

    梦里,是他,总是他。

    是他清修的剪影,是他执笔的玉手,是他温软的唇留恋在她的身。

    他搁笔,抬眸,清隽的眉眼间满是柔情:“眉生,我的每一首词都是你,只属于你。”

    她痴笑:“呸!谁要你这些破词做甚?”

    他望着她,也笑。伸手将她揽过,拥她入怀。他们两个融在了一起,融成了一首曲,一阙词……

    “夜月冷玉屏,春风误红豆。制蓉裳,修桂魄,明月一轮独守。珠帘卷上勾,琴声花底游。风无痕,雨如骤,花枝此堪折否?”

    幽幽地,耳边传来一支唱词,是他熟悉的笔调,却不再属于她。

    “不是的,不是这首,不是这首……”

    “姑娘!醒醒啊,姑娘!”

    眉生不断挣扎,香汗湿了玉枕,却迟迟不愿醒来。

    “姑娘!”临花大叫一声,一巴掌拍醒了她。眉生猛地睁眼,气喘吁吁,眼神涣散。

    临花将银灯放在床头,扶起眉生,替她去擦额上的汗:“姑娘,你被魇住了,可是又做了什么噩梦?”

    远远地,从东边的浮翠居里,传来流夏清越的歌唱声。一边弹筝一边吟唱,时远时近,若有似无。这样轻微的响动,竟也被眉生在梦中毫无遗留地捕捉。

    “临花,她唱的是什么?”眉生颤抖着嗓子,声音沙哑。临花手顿了顿,低着头道:“本没什么,就是一首普通的词罢了,谁晓得又是哪个酸腐文人喝高了后撒酒疯做的?姑娘还是……”

    “我再问一遍,她唱的是什么?!”眉生手一挥,将她推倒在地。

    临花爬起来,跪在地上,噙着眼泪道:“姑娘,是……是姜才子。据说他前日在鸣玉坊喝高兴了,随手就替江雁竹那小贱人写下了这首词……”

    眉生彻底愣住了,旋即,扯出一声讥笑:“是吗?怎么我这几日竟是一个字儿也没听到?”

    姜遇的词,甫一出手,便能风靡整座明州城。可这首词写下好几日,自己居然一无所闻……

    “妈妈特地叮嘱过的……谁也不许叫姑娘知道这件事儿……姑娘,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瞒着姑娘的……”说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眉生合上眼,仰起头,拼命制住眼泪。

    “起来吧,刚刚是我太激动了,没摔着哪儿吧?”

    “没有……姑娘,我没事儿。”

    她叹一口气,躺回了床上,临花赶紧起身伺候她歇下。

    “珠帘卷上勾,琴声花底游。风无痕,雨如骤……”

    流夏还在唱,歌声越发轻快,是按捺不住的欢愉。一字一句,直往她心里钻,钻出心里一个大窟窿,血汩汩往外流……

    柳流夏,你既不让我好过,那不如就拼它个鱼死网破!

    *

    云琅和一班小姐妹还围在掩芳居外探头探脑,一个龟奴打开院门出来,又在身后合上,门缝里漏出了几声“烂□□”“□□”“臭婊子”。

    “妈妈说了,姑娘们若是闲得慌,不如现在就请教习师傅来,该跳舞的跳舞,该弹琴的弹琴,好过围在这里趴墙角。”

    此话一出,姑娘们哪儿还敢继续待了,纷纷地往前楼撤。只是人虽是走了,这八卦的嘴可是没有停的意思。

    兰烟:“都过去多久了?没想到这柳眉生还惦记着姜遇呢,心里竟这么放不下。”

    云琅:“就是,当初可是她舍弃的人家,还这么记挂着做什么呢?”这样子,可一点也不像柳眉生了,她向来自如地周游在男人中,只有她把男人哄骗得团团转的份儿。

    姜遇和柳眉生的事儿,外人不能知,这可这在玉春苑,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柳眉生和姜遇的纠葛,太久远,还是发生在云琅来玉春苑之前。早先就听姐妹们说,柳眉生养了姜遇很多年,供他吃穿,供他科考。

    至于姜遇在京中科举的这段公案,宁朝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年前,姜遇赴京赶考,得中进士。他意气风发入朝面圣,本自恃有状元之资,想他姜遇的才子之名也早已闻于天下。结果在殿试上,连个探花郎都没有点中。据人说,皇帝殿试后同大学士廖信诩道了句:“跛行之人,岂可为我朝学子之颜面?”

    姜遇落选前三甲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他是个跛子。

    后来,这话不知为何,竟也传到了姜遇本人耳中。三日后的“杏园宴”,皇帝宴请所有进士宴饮,同年三百七十六名进士,只有姜遇一个人未到场赴宴。

    他在落脚的客栈房间里题下一首诗,其中这几句广为流传:

    蝇蚋曾诃诋,美人复捐弃。

    岂与浊泥瀹?饮露餐风雪。

    仰天歌狂简,长向酒中眠。

    姜遇题完诗,连个官职也没等封,直接背上包袱,回了明州来。

    云琅来玉春苑时,恰逢姜遇从京中归来。想当初他踌躇满志上京城,如今却是一身落魄归,还把当今圣上给得罪了个彻底,想见得也是没什么前途了。

    没有前途的男人,她柳眉生不会要。

    往后姜遇再来玉春苑,便只能侯在前厅等她,等她一整晚,等她到清晨,等她房里那个男人餍足地出了门,她也还是不愿见他。

    渐渐地,仙侣终成怨偶,二人就此不复相见。

    云琅想起昨夜流夏唱的那首词,到底还是点中了眉生的命门。明明心中还是如此深爱,却也能狠下心舍弃。柳眉生这个人,够狠,够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为儿女情长所羁绊,不由得云琅不佩服。

    可她当初既选择了为名利而狠弃所爱,如今的一切痛楚,也都是她应该要承受的罢。

    *

    白日里,玉春苑没什么生意,几个小姐妹在眉生院门口凑过了热闹,又去前厅聊天嗑瓜子。

    青芙拽拽云琅的袖子,“唉,我说你可真够有本事的,上次竟然让那个奚大人进了你的房。”

    兰烟笑着斜睨她,差点把瓜子皮呸她脸上:“你个小浪蹄子,还惦记着那个奚大人呢?”

    青芙翻个白眼:“我没云琅妹子这等福气,能勾得这样俏模样的男人上我的床,吃不着,问问还不成了?”

    兰烟也不装了,胳膊肘挨挨云琅,满是好兴致地开口:“那个奚大人是不是特别神勇?我瞧着他那身材就是,怪叫人吃不消的。那晚我在外间都听到了,你呀,嗓子都快叫哑了吧?”

    几个姐妹一听,纷纷捂着帕子笑。

    云琅没搭话,又磕开一粒瓜子,默默卷进口中。她听她们用“神勇”这个词,心中一声哂笑。她们是有所不知,那个奚恒,银样镴枪头,估计还没有郑御史厉害。

    郑御史就是青芙的老主顾,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他一身老树枯皮,看着精瘦干瘪,实际上顶能折腾人。每次伺候他,都让青芙叫苦不迭。

    “你们那晚不都听到了,还非要问这么清楚做什么?”她佯装脸一红,就想着打个哈哈过去。奚恒那上面不行,这是个顶要紧的秘密,若她四处传出去,万一哪天叫他知晓,那可就惨了。

    这种职业道德,云琅还是有的。

    “哎呦呦,这就舍不得说了?瞧你,护得可真紧呢。”青芙怪叫几声。

    姐妹们平常说话,荤素不忌,她们日常最大的谈资就是伺候的那些客人。谁谁谁有什么癖好,谁谁很行,谁谁很不行,她们常爱拿出来说。

    云琅惯常是把客人骂得狠的,今儿却是三缄其口了。

    她确实没什么可说的,那晚再让她编她也懒得编。况一想到小姐妹们要跟着她的细节去肖想奚恒,心里就老大不舒服。

    说过几轮话,兰烟又吵嚷着要组个局打雀牌,青芙推开椅子,懒懒起身,“我就不了,实在的乏了。晚上那个老不死的又要来,年纪一大把了,倒是能折腾得很,我得先去补一觉。”青芙说的,正她那个老主顾郑御史。

    兰烟啧啧两声:“也难为你,这么久了,真能下得去嘴。”

    青芙:“有什么的?灯一吹,都一个样。”她倒是心态好。云琅光是想想都要浑身犯恶心。

    兰烟:“你呀,悠着点,别给老人家弄太狠了,小心到时候呀,死你身上了。”

    姐妹几个又笑,青芙也笑,手卷着帕子啐她一口,柳腰款摆地回房去了。

    下午没有人打雀牌,云琅回房也眯了一会儿,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顿觉无聊。今儿晚上没有生意,她便差小玉儿请出她的“神威大将军”来。

    “神威大将军”是云琅养的一只蟋蟀,她的爱宠,云琅没事就喜欢带着它去跟别的蟋蟀斗。

    云琅一开始买它,都没想到它战斗力会如此之强,几乎屡战屡胜,从无败绩。其勇猛之势,云琅自认堪称“蟋蟀届的战神”,于是她便大逆不道地给这只蟋蟀取名“神威大将军”——小宣北王奚恒曾经的封号。

    云琅趴在木钵边,手里拿根耆草逗弄“神威大将军”。“大将军”果然“神威”,立着它的爪牙,和云琅的耆草斗智斗勇了半天,似乎还不过瘾似的,滋滋扎扎地叫唤,非要找只真蟋蟀来斗一斗似的。

    云琅也来了兴致,差小玉儿又去外头弄来了一只蟋蟀,她就在木钵边,看两只蟋蟀斗。

    “神威大将军,咬死它!咬死这个方戴龙,咬住了,别松口!”

    方戴龙正是云琅近日里最讨厌的一位客人,他不过是开个小破布庄,还成天忝着脸在外头吹嘘,吹得他好像真有了家财万贯似的,实际就光一张嘴会摆阔。每次云琅跟他要点打赏,就跟从他牙缝里抠菜叶似的,又少又恶心,没得叫人磕碜。

    云琅讨厌谁,就叫“神威大将军”去斗谁。

    不知不觉,月色入户,云琅的房间里响着蛐蛐儿的聒噪声,她还在看两只蟋蟀斗得难舍难分,兴味正浓间,隔壁响起了一阵尖啸声。

    “啊!!!”

    她吓得手一哆嗦,手中的耆草掉了。

    是隔壁的青芙。

    云琅连忙冲出去,使劲儿拍打隔壁的门:“青芙!青芙!”

    “啊!!!”

    房内又是一阵惊叫,云琅退开几步,拎起裙子,顶着肩膀往上撞。“砰”一声,门晃晃悠悠几下,还是没有撞开。

    周围陆续有房门打开,探着头往这边瞧。两个龟奴踩着楼梯上来,二人合力抬起脚用力一蹬,哐一声,门终于被撞开。

    云琅赶忙跳进去,借着房中微弱的灯光,看到床上令人震悚的一幕。

    床头横倒着一个老头儿,浑身赤裸,不着寸缕。他仰面倒头,花白的胡子垂下,一双眼死死瞪着。

    青芙正紧紧拥住锦被,缩在床角,雪白的肩膀露着,浑身抖如筛糠。

    云琅吓得呆住了,她勉强稳住心神,挪到床边,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呀!”她惊叫着弹开,腿一软,跌坐在地。

    没想到兰烟白日里的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了。

    玉春苑闹出人命了。

    消息一下子就传开来,姑娘们也不睡了,纷纷挤在一团低声议论。嫖客们或有那儿胆小的,提起裤子就走;或有那儿胆大的,问清楚情况后嘻嘻调侃几句,又搂着姑娘回去睡了。

    青芙被人裹着锦被架了出去,龟奴抬她的时候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蹬腿甩手,嚎啕大叫,简直要把个嗓子哭裂了。

    云琅失神地靠在门边,缓缓蹲下,拳头抵住嘴,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柳三姨出来时差点被她绊了一跤,她腿一抬,将云琅踹到一边:“个丧门星,拦在死人门口做什么?晦气!”一边叉着腰回头,吩咐道:“快快快!把门关上,谁也不要动,等官府来人了再说。”

    云琅手脚并用地爬着,挪到一边,虚脱地靠住墙。

    蹬蹬蹬,一群人踩着楼梯疾步而来。云琅抬起头,却见奚恒迎面走来。他一身官服官帽,脚蹬皂靴,腰佩弯刀,龙行虎步,英挺威严,有一种叫人只想仰望的气势。

    云琅就这样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她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他第二面。

    奚恒脚下生风,三两步就跨到门边,睨了眼蹲在门口的女子,鼻涕眼泪哭花了脸,形容委顿,面色凄惶。

    “赶紧走开,案发现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声音冰冷,像是一桶凉水兜头泼下。

    云琅抬头望着他,泪水濛濛。

    奚恒没空理会这美人儿的楚楚可怜,推开门,抬脚就要往里迈。忽的,裤脚被一双玉手揪住,他低头,正对上姑娘莹莹的泪目,可怜巴巴看着自己,带出嗡嗡的鼻音:“腿麻了,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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