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被吓得震住。众人亦是一惊,循声望去。

    却见人群中,一位年轻姑娘气喘吁吁叉着脚,拳头紧握,怒目圆睁。她一身华贵的骑马装,鲜亮张扬,人群中十分打眼。头上盘一个灵蛇髻,不饰珠钗,肤若凝脂,杏眼桃腮,美得十分明丽,却又有股子迫人的英气,凛凛然有巾帼之风。

    说书先生一见这人打扮不俗,立刻拱了拱手,客气地道:“这位姑娘,方才在下所说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那姑娘昂了昂头,修长的脖颈一挺,似一只高傲的天鹅:“哼,什么‘红颜祸水’,荒唐至极,荒谬至极!自古以来,从妲己、到甄宓、到花蕊夫人,被冠以‘祸水’之名的女人比比皆是,这不过是男人们将自己的无能怪罪到女人身上的推辞,可即使没有这些女子,那些该亡的国一个也逃不掉!”

    姑娘双手叉腰,一双杏眼瞪得浑圆。人群中响起来议论声,竟或有那拍手叫好的。

    “你方才讲的郑御史,分明是他自己饥渴难耐,禁不住寻去了青楼找花姑娘,连累得人家姑娘锒铛入狱。加害者反成被害者,被害者反成加害者,天底下岂有这等荒唐事?卢知府放了那个姑娘,这才是公正严明,怎到了你们嘴里全成了一摊子龌龊事!”

    越说她越来气,一个大步上前抓住那说书先生的手:“你这张嘴不是能编排吗?走!跟我去卢知府跟前儿,就把刚刚那段说给他老人家听,咱就当着他的面问问,是不是夜里真遇到了柳青芙的梦魂,见色起意放了她,走啊!”

    说着一个大力,将说书先生拽出了桌子。

    “别别别,姑娘,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哎……姑娘,姑娘!”

    说书先生不断告饶,她也不依,气鼓着一张脸,拽着他的领子拼命往外拉,众人也是背着手在一边看笑话。没料到她看起来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竟生出这么大力气,将那说书先生拖曳得难以招架。

    “小姐,算了算了,一个搬嘴弄舌的小人,何必同他计较。”眼见得说书先生快被拖出人群,跟在她身旁的丫鬟赶紧上前劝解。

    她一听这话,手不觉松了松,丫鬟见势连忙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小姐,咱走吧,叫你同这种人动气,他也配?再这么闹下去,恐真叫老爷面子上不好看了。”

    她大口喘着气,狠狠将他往后一推:“走!带着你的东西赶紧滚蛋!以后再叫本小姐看到你在外面造谣生事,我直接拉你去州府衙门!”

    说书先生慌忙抱上东西,连滚带爬地跑了。众人见没了热闹瞧,纷纷散去,还有几个不时回头,朝着那姑娘打量几眼。

    “爹爹明明是慈悲为怀,救下一条无辜的人命,却叫人在外头这样泼他脏水。那些颠倒是非之人,下次我见一个抽一个!”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马鞭。

    “好了,小姐,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要是你真动了手,老爷又该训你了。”

    卢甘棠撇撇嘴,歪头朝着她:“玉蝉,你说,青楼里的姑娘当真就这么勾人心神吗?叫男人们一个个神魂颠倒的,还能为此舍了命去。”

    玉蝉见她这样,心道不妙:“小姐,你就别瞎琢磨了……”

    “嗳……你说,那些姑娘们若真如此赏心悦目,偏他们男人看得,我就不能欣赏欣赏了?”

    玉蝉悔恨地闭了闭眼,她就知道,她家小姐又要生出什么馊主意来了。

    卢甘棠想着想着,嘴角上扬,勾出一个明媚的笑:“玉蝉,去把风信牵来。”玉蝉道了一声喏,去而又返,一手牵来一匹马。卢甘棠接过那匹白色骏马,翻身上去。

    卢甘棠:“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本小姐就要去那绣球胡同,见识见识!驾!”说完勒转马头,打马上街。

    “小姐!你慢点!”玉蝉急得赶紧上马,追着那道奔驰的身影。

    今夜的玉春苑,又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之景。

    云琅对着镜子描眉画眼,眉间尽是哀凄。

    这些年,她在玉春苑一直低调行事,不想同眉生、流夏她们那般风头尽出。一直伺候着一些不上不下的客人,便偶尔得罪点人也没什么,无非是多吃一点苦头,多挨几顿打。可眼下倒好,就怕日后再这样下去,真要不由自主了。

    那些个姑娘们抢破了头都要争的花魁之名,她柳云琅却避之不及。

    “云琅姑娘,你手脚快着点,第一个表演已经上台了,前面妈妈在催了。”一个龟奴跑过来催促。

    小玉儿忙帮她取来衣服,开始穿戴。

    *

    “小姐……”玉蝉悄声开口,被卢甘棠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公子……我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这地方……”

    “嗳?这地方怎么了?你看看,看看这满楼的红巾翠袖,香风宝珠,真好个的人间温柔乡,叫人来了便不想走咯!”说着,撒开手中的扇子,笑着环顾四周。

    玉蝉叹一口气,只好伸手去抓碟里的豆子。

    说话间,一名男子走来,欲在她们桌边坐下。

    玉蝉:“哎哎哎,干什么?这屋这么大,往旁边坐去,这桌子我们包了。”玉蝉招招手赶人,卢甘棠抬眼一瞧,登时愣住,赶紧伸过扇子往她腕上一敲:“干什么呢?不得无礼。这位公……咳咳,这位兄台,还请落座。我家小厮无意冒犯,得罪了得罪了。”说着朝他拱一拱手。

    玉蝉脸上青红交加,挣着眼看着那人——鬓如鸦羽,檀口含朱,飞眉入鬓,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墨如点漆,眼角眉梢都是情,似月光的清冷淡漠,又似湖水的潋滟生波。真个的如芝如兰,绝代风华。

    玉蝉咽了咽口水,心里轻哼道:小姐真是……见色起意!

    他衣袍轻轻一撩,飘然落座,冷冷吐出两个字:“无碍。”随后靠着椅背,不停斟酒、喝酒,一派的慵懒闲适。

    卢甘棠状似无意地挥着扇子,眼不住往那边瞥。

    玉蝉看不过眼,伸出脚,桌子底下偷偷踢了她一下。她朝她瞪一眼,玉蝉抿了抿嘴,老实地缩回头。

    “好!”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叫好声,她二人也不闹了,循声望去。只见舞台上三位衣着鲜艳的女子登台,个个白粉敷面,丹砂点唇,面容姣好,姿态风情。卢甘棠甚觉新鲜,一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三位姑娘或弹筝、或弄琶、或吟唱,大堂内霎时乐声流转,卢甘棠不由托着腮,摇头晃脑地欣赏起来。

    待声音渐悄,三位姑娘纷纷下台,她不由敲着扇子感叹:“好是好,只是这样子的技艺,府上也没少见,这玉春苑哪儿有外头传得这么神乎?”

    同桌男子瞄了她一眼,喝一口茶,掩去了嘴角的轻笑。

    忽然,背后有人用扇子捅了捅她胳膊肘,她疑惑地转身,邻桌一男子倾身过来:“小兄弟,一看就新来的吧,说的都是外行话。今儿站在台子上头的,那都不是玉春苑真正的角儿。这金字招牌还得是眉生和流夏二位姑娘,那可不是想见便能见得着的,人都只在自己院子里侯客,哪会出来抛头露面?”

    “况且……小兄弟,来这儿找乐子,看得也不是吹拉弹唱那点技艺,这真正要紧的技艺……啊?你懂的,呵呵呵。”说着又带上几声猥琐的笑,坐了回去。

    卢甘棠皱了皱眉,把椅子往旁边挪。玉蝉拍了拍小姐刚刚被挨到的衣服,一脸嫌恶:“龌龊!恶心!”真不知道这些狗男人,脑子里成天都惦记些什么!她心里还在不断腹诽,实在坐不下去,不由靠过去在她耳边道:“公子,不如……我们还是走吧。”卢甘棠正犹豫间,忽然又是一阵喧哗,台上又来上一个女子。

    她一身水绿长裙,身段窈窕,静静立在台上,水袖半掩忧愁的面容,似一朵淤泥中盛开的青莲。

    音乐声起,她单腿蹬地,甩出手中的水袖,遒劲而柔和。又一个转身,腾空而起,水袖飞扬,衣袂翩跹,似奔向月中的仙子。轻盈点地,俯仰下腰,又骤然弹起,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她旋转,又停顿;激烈,又哀伤。

    一支舞,张弛有度,形意兼得。

    卢甘棠看傻了眼,定在椅子上忘了起身,眼神流连在台上的女子,心中只是道着“好看”“美美美”几个字,一时竟再也想不出赞叹的词。

    “彩!彩!彩!”同桌的男子忽然大叫几声,起身抚掌,笑意璀璨,一双丹凤眼霎时水波流转,潋滟生光。卢甘棠盯着他,又看得傻了眼。

    他大笑几声,抬了抬袖子,连连高声唤道:“笔来!笔来!”

    侯在大堂的龟奴闻声,立刻捧着笔墨纸砚上前。他接过笔,也不铺纸,借着微醺的醉意,俯身在桌子上挥毫泼墨。

    他一边写,龟奴赶紧一边将桌上的茶水清走。

    他目光炯炯,笔走龙蛇,几乎所有人都抬眼望来。

    不过半刻钟时间,顿笔收手,一气呵成。他满意地望着桌上的作品,拎起酒壶,仰头灌上几口,壶一放,笔一丢,转身走开。至于那个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他懒去理会。

    “刚刚那个姑娘是谁?之前怎么从未听说?”

    “好像是叫什么……柳云……对!柳云琅。”

    周围的议论嘈杂交错,可在卢甘棠听来却是一片混沌的嗡嗡声。她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定定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潇洒清修,脱略不羁,可只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他的右脚竟有点微跛!

    卢甘棠呼吸一滞,转过身,扒开围在桌边的人,一字一句,诵读着。

    “*****”

    “是他!就是他!真的是他!”她几乎跳将起来,激动地道:“宁朝第一词人,江南才子之冠,跛脚文人,姜仙鹤,姜遇!”

    玉蝉:…………

    小姐,这真的有必要?头衔也太长了点吧?

    “玉蝉!你敢相信吗?我刚刚居然见到了姜遇,姜遇哎!亲眼见到的,活的姜遇!”她抓着玉蝉的胳膊,不住摇晃,晃得玉蝉头晕眼花,一个字也接不上。

    她忽而放开手,一屁股坐到姜遇刚刚坐的椅子上,双手托腮,双脚跺地:“就在刚刚,姜遇就坐在这里,就坐在我旁边,我们俩就离得这么近,啊!!”她不住地以手捶桌,将周围的人吓退了几个,大家都一脸莫名看着她。

    玉蝉默默退开。现在装不认识还来得及吗?

    卢甘棠忽然跳起,将玉蝉一把抓过来:“玉蝉,快!去把玉春苑的妈妈给我叫来,这张桌子我要了!叫她开个价,再喊几个人给我抬到府上去!”

    玉蝉:…… ?? !!

    她瞪大惊恐的眼,回道:“小……公子,你没事儿吧?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咱府上又不缺这张桌子。”

    “缺!当然缺!咱府上有姜遇亲笔题词的桌子吗?”

    玉蝉撇了撇嘴:“那这样,咱府上还没有姜遇亲身做过的椅子呢,你是不是也要……”

    “对!对对对!你提醒了我,这张椅子一并打包。你快去叫人来。”

    玉蝉:………… 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玉蝉叫了柳三姨来,最终谈妥了价钱,以三十五两银子,将这套桌椅搬去了雪园。

    云琅回到房间,正卸着钗环,门忽然敲响。“来了来了!”小玉儿过去开门,却见柳三姨笑得合不拢嘴,一脚踏进来,“云琅啊,妈的乖女儿,你今儿晚上这舞,当真是一鸣惊人呦!”

    她走到云琅身旁,扶着她的肩膀,靠在她耳边笑道:“刚有好几个公子都同我问起了你勒!我推说你今儿晚上有客,都给他们回了,先吊他们几日。到时候,妈妈再给你安排几个露脸儿的好机会。”

    她掰过她的身子,涂着丹蔻的指甲勾起她的下巴,笑道:“啧啧啧,瞧瞧这张脸,我看了都怜惜。全赖我,怪妈妈以前冷落了你,不然咱闺女本该有个更好的身价。你放心,只要好好跟着妈妈,准能带你一炮打响。”她摩挲着她的脸,呵呵笑着。

    云琅嘴角勾了勾:“多谢妈妈抬爱。”

    “好了好了,今儿你也累着了,早点歇下吧。明儿还要去应姚匡正的局,你美美睡一觉,要把自己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

    柳三姨又喜笑颜开地走了,云琅倏地沉了脸色。

    “姑娘,明儿可是你头一次出局,快来挑个漂亮点的衣裳。”小玉儿打开衣橱,欢快地道。

    云琅扭头看了眼,神色淡淡,语气冷硬:“随便吧。”又转过身去。

    一想到明天要去见他,心里烦乱得很。

    “啊?”小玉儿呆住了。姑娘今儿……似乎心情很糟糕。

    她把刚拎出来的紫色薄纱刺绣襦裙挂回去,踱步回她身边,帮忙卸妆。

    待看到铜镜里的花容,她吓得惊住了,“姑娘……你……”

    姑娘哭了。粉嫩的脸颊边垂下几行清泪,妆容瞬间花成一片。

    她可是很少见到姑娘哭的。哪怕来这里过得低声下气、看人眼色的混账日子,姑娘也总是乐乐呵呵的,好像天底下没有能将她压垮的东西。却很少,真见她哭。

    这是姑娘为了奚大人,第二次哭。

    “无事。”云琅抬起手背抹掉眼泪,妆虽是早已哭花,可那眼神却还是淡漠冷静得很,刚才那点子哀伤,叫她很快一扫而过。

    “去给我打盆水来。”

    “哦,哦哦。”小玉儿连声应着,忙旋出去打水。

    唉,真是奇怪,姑娘明儿就要见着奚大人了,分明应当高兴才是,怎么反哭了自己一脸泪花儿呢?

    小玉儿摇摇头,甚为不解。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章节目录

我的刺客王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五色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五色羽并收藏我的刺客王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