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地处亚温带季风区,细雨和狂风交往多年,在这片土地难舍难分。

    九月入秋,一场连绵的秋雨将九十一岁高龄的宋老爷子送进了医院。

    年纪大了,身体就像那漏风的茅草屋,牵一发而动全身。起先只是感冒,随后转化成肺炎,不过半月,用过的抗生素便摧毁了年迈的肾脏,引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病。

    生老病死,最是公平。哪怕宋元江是云城首富,也逃不了苟延残喘的苦楚。

    但昔日辉煌,总归有所不同。vip病房里,局促地站下了大大小小十几口人,熙熙攘攘的,将病床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都是宋家的“孝子贤孙”,老爷子一生育有四子二女,偌大的家族开枝散叶,如今已是四世同堂。

    “爸,我想把城南那块地的归属权交接到分公司去,一会儿青与来了,您跟他提一提。”说话的是宋元江的幺子,如今已经四十有二,仍不着四六,想着从总公司拿东西填自己的亏空。

    “爸,青云明年就要毕业了,总归要回家里帮忙,您看安排她去哪里做事?”老二平日里是个闷葫芦,最不喜欢凑热闹,可为父母的,总惦念自家孩子的前程,一听说老父亲要不行了,也急忙赶来医院尽孝。

    “爸,律师来了,您的遗嘱要不要现在公布?”老大看着呼吸机上虚弱的波动,急不可耐地把律师带了过来。

    宋元江浑浊的眼珠巡游了一圈,艰难地喘息挪开呼吸面罩:“青与呢?我……我有话要……”话说了一半,布满老年斑的喉咙吞咽不下,一口气喘不上来,护工赶紧重新给他戴上面罩。

    闻言,一干人等的脸色灰白许多。老爷子最是偏心眼,这偌大个宋家,几乎大半都给了宋青与,眼瞅要咽气了,还惦念他这个孙子。

    宋青与是老三宋敏均的独子,既不是“青”字辈里最大的,也不是老幺,勉勉强强地夹在堂兄弟里,实在不起眼。

    宋敏均早年就无心商业,娶了个搞艺术的老婆后更是成年不着家。可这样“两袖清风,只嫌铜臭”的夫妻俩,却生出了宋青与,一个极具征服欲望,渴望权柄的商人。

    不过二十七岁,就手握两大巨头公司,左手是宋家的祖传基业,财力雄厚;右手是自创的科技公司,盘踞云城大半产业。

    孙子争气,自然得老爷子器重,短短两年,宋氏总部已然是宋青与只手遮天了。就连几位叔伯也要看他脸色行事,日子久了,难免心生怨怼。

    怨怼归怨怼,面上还是要长慈幼孝,尤其是老二家,因为自家女儿的缘故,对宋青与是格外客气。

    “京都暴雨,航班延误了。派了私人飞机去接,很快就到了。”宋敏均凑到老爷子耳边,用仅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

    老爷子住院两月有余,重症监护室也住了两星期,情况忽好忽坏,谁也料不准哪个时间走。可公司要正常运转,离不开宋青与。

    宋青与也想守在这儿,可形势逼人,总部的项目又紧要,这个不孝儿孙只能他来当。

    螺旋桨划破风声,盘旋在金黄的树桠之上,空中飘着薄雾,带着让人唏嘘的冷意。医院顶楼就有合适的停机坪,可他还是让人多飞了两条街,绕路回总公司取了个东西。

    消毒水的味道比两日前浓郁了不少,宋青与站在门外,分辨不清天空的氤氲是雨前还是雨后。

    他刚到,便听见许律师进行遗嘱宣读前的宣誓,估计是被大伯烦的不行,简略地背诵了个开头,就急匆匆进入了主题。

    “现将本人名下所有不动产,即国内九套房产,海外三套房产,私人岛屿一座赠予大女儿宋敏安,与其配偶无关。其余不动产现由大云银行暂管,包括古董字画、债券金银,去世后交由二女儿宋敏宁处置。”

    宋敏安的丈夫是京都有名的房产大亨,老爷子的房产本也是她在打理,留给她也是意料之中。京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既是远嫁,手里有点薄产,也不至于被婆家看轻。

    宋敏宁比起姐姐就有主见的多了,心向环保事业,年过不惑也不曾成家立业。父女俩一见面就掐,早先年还要舞刀弄棍,很是热闹。老爷子看她心性不定,索性给她些金银,随她挥霍去吧。

    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儿子是漏风夹克,老四更是被宠坏了的那个,只得了两家在深市的分公司,不堪大用,但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足够了。

    剩下也没差太多,都是些祖辈传下来的老行当,足够吃穿。老爷子的偏心只点给孙子,对这几个儿子倒是公平得很。

    趁着许律师宣读的工夫,宋青与行至床前,顺着秋风的方向捋了捋他花白的鬓发。“爷爷。”

    “青……青与。”老爷子突然生出了几分力气,竟挣扎着要坐起来,他虽睁着眼,可视力已接近于无,需要靠着摸索,才能找准宋青与的方向,颤颤巍巍的手掌抚上他的肩膀,吸一口喘两口道:“你吃……呼嗯……饭了没?”

    正午才过了三个钟头,宋青与摸不准他问的哪顿,只好含糊道:“吃了。”

    “吃了就好,你有胃病,要记得保养。”有胃病的是宋敏均,而非宋青与。

    老爷子糊涂了,但宋青与没糊涂,哄说道:“我听爷爷的。”

    “宋先生,还要继续读吗?”许律师看着下文,犹豫询问道。

    遗嘱毕竟是死后的事,要不是宋家老大非要他来,此刻他还在律所忙活呢。

    眼下要紧的,是让老人走的顺心。

    “还有股份呢……”老大心不甘情不愿,他尽心竭力伺候两个月,可不是为了两间破公司。

    “这个……”许律师面上讪讪,又问了宋元江一遍。

    也不知哪个字触动了老爷子的神经,他猛地将面罩扯掉,提高了音量:“遗嘱……要改,我要改。”

    改遗嘱,这可是大事。饶是许律师这般云淡风轻的专业人士,也急忙凑到了床边,挤开了老二一家,面色严肃地推了推眼镜。

    “宋先生,请问您现在意识清醒吗?”许律师业内以谨慎著名,刚才宣读就打开了录音笔,此刻更是把笔明目张胆地怼到了宋元江的嘴边。

    “我清醒着呢。”枯草般的血管涌动,老爷子叫来护士又打了支药。

    药物见效,他长喘了两口气,回光返照般巡视了一眼众人,借用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为今日的突然决定正名。

    “我,宋元江,1933年元月五日生人,现在要修改遗嘱,不再拆分名下股份……”

    一句话未能说完,许律师急忙展开文件提醒道:“宋先生,您之前遗嘱写明,将名下股份的一半交由宋青与先生继承,另一半由其余孙辈均分,您确定要更改。”

    此言一出,病房瞬间骚动起来,有人欢喜有人忧,只有宋青与,眉目轻蹙,看不清情绪。

    这份遗嘱,表面上,老爷子偏爱得明目张胆,可实际上,也为宋氏构建了微妙的平衡。

    宋青与和家里人面和心不和,本人又是个不讲情面的铁面阎罗,老爷子一去,难保他不会为了公司利益“清理门户”。

    老爷子手里还有14%的股权,给宋青与7%,刚好够他坐稳新任董事长的位置。剩下7%,均分给七个人,确实没什么威胁。可宋青与若是动了其他人的奶酪,这7%联合起来,再加上其余几位股东,确实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这份遗嘱签订前,老爷子思考良多。既要器重的孙儿前途昌明,又想家和万事兴。如此,安排,让两方都不敢妄动,至少能保宋家三年安宁。

    可三年安宁又有什么用,人心不齐,他两腿一蹬,明枪暗箭,又不知要斗成什么样。

    人之将死,宋元江也想自私一把,他推开录音笔,嘶哑且大声地对众人宣布:“我这辈子只有两件憾事,一是发妻离世,我忙于工作,未能守在她跟前,二是蹉跎几十年,也没能把传家之宝寻回。宝贝在我这代丢了,我无言面见爹娘。谁能把《远山叠黛图》找回来……咳,我名下股份就全留给他。”

    话音刚落,窗台嘭的一声巨响,一只乌鸦撞上玻璃,众人心一沉,回头时,床上人已落了气。

    人死如灯灭,身后事便留给活人去忙活了。宋青与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见老人闭了眼,也只是轻手轻脚地梳理了下老人的头发,将早早预备下的东西从口袋取了出来。

    那是一枚素戒,纯金打造,却无点缀,技艺粗糙,和宋家家主的身份实不匹配,一看便是经年旧物。

    宋青与依照老人生前的吩咐,将这枚戒指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处。

    九十一岁,已是耄耋,算是喜丧。愿这枚戒指做引,赴黄泉时旧人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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