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镇北侯府正门大开,宾客如云,收了帖子赴宴的人家多是带着年轻女孩儿,抑或儿郎。

    今年的花会,侯府的宴席不似以往办在室内,而是请能工巧匠改整园子,布置了一整片花林,形如郊外踏春,如此男宾席与女宾席也不必分开。

    阶柳庭花,道道倩影掩映香花飞雾之中,结伴悠游。

    玉怜脂安静坐着,微垂首,不紧不慢沏茶,随后恭敬递向左前侧靠在榻上的枯瘦女人。

    “这是府里大夫配的药茶,不会与婶婶平时喝的汤剂相冲,婶婶用些吧。”微笑。

    此刻临水小亭中只有她与高眉湘,谢文嫣谢文霖都交游去了,只剩她们两个不能多行多走的病弱之人,奴仆们都也散立在亭子外。

    高大夫人冷冷看着她,没有接茶的意思。

    没得到回应,玉怜脂的表情也丝毫不见尴尬,笑着放下茶盏,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浅饮一口,轻声:“婶婶盯着我快半柱香了,也不嫌眼睛累得慌。”

    她话音落下,高大夫人瞳中一紧,旋即抿紧唇,恨恨移开眼。

    “婶婶这样可藏不住事啊,当初您装得多好,如今功力竟削减了么。”玉怜脂捧着茶,笑得乖巧,声音也是细软温柔,

    “所以婶婶还是听我的,喝些茶,平心静气,才好继续在这府里做戏呀。”

    话语讽刺不敬,语气面容却毫无异常之处,任远处谁瞧见,都看不出她说的话如此大逆不道。

    高大夫人眼角忍不住抽搐,几乎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瞪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怨怒,冷笑:“论起表里不一,居心叵测,我确实比不上你。”

    玉怜脂眯起眼,而后开口:“……婶婶,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就是不肯同我好好相处,就像原来那样。”

    “我帮您掩盖了天大的丑闻,也从来不让您去做以身犯险的事,只是偶尔让您帮些无伤大雅的小忙,按理来说,您应该感激我才是。怎么您反而如此……不懂事呢。”

    她说话时带着丝许不解,完全理直气壮,竟是觉得高眉湘无理取闹。

    高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心中疯狂冒火,却又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驳。

    因为玉怜脂的确没以谢滨之事为胁迫,让她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上回让她带她去冬祭,这回要求她把选好的举子人选一并邀到今日的花会上,供她相看。

    乍一看,都是些小事。

    但……她总是觉得哪里有古怪。

    “我听说,先前安平伯府的姨太太来了,伯府的表少爷那日是躺着出去的,”高大夫人面上带着怀疑,“……你当时也在四时园?”

    她重病许久,却也不是白做镇北侯府这么多年的族妇的,自然在府里有眼有耳。

    赵庆吉被重伤抬出府的事情,她第二日才得知,但是却打听不出缘由,概因消息被润安堂和主院联手封锁了。

    原本此事与她无关,但后来知道玉怜脂当时就在场,她心里立时多了个疑影。

    玉怜脂是什么人,恐怕这府里只有她最清楚,奸诈狡猾,人面兽心,她一直觉得她藏着更大的阴谋。

    只是到如今,侯府内部也没发生什么真正和玉怜脂有关的大事,所以她也无法确定。

    高大夫人坐直身,压下声:“西院的事,算我栽了,但我告诉你,若是你把主意打到府里其他地方,便是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保不住你。”

    后头似乎还有话未尽,但她紧闭唇,住了口。

    玉怜脂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婶婶是怕真有事,我会拉你当垫背的吧?婶婶胆子可真小。”

    高眉湘:“你……!”

    “婶婶,这府里水深,有太多事,知道的越少才越好,”女郎放下茶杯,缓慢说,

    “四时园的事,太夫人和深叔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婶婶最好别放心上,横竖已经过去了。”

    高大夫人听出话茬不对,语气也有些激动起来:“你背地里,是不是做了什么?”

    玉怜脂偏首和她对视:“婶婶,当日四时园,我可真的没动手,那位表少爷不是我伤的。”

    这她可没说谎,赵庆吉确实不是她打伤的。

    不等高大夫人继续责问,她接着说:

    “今日我让您把那些举子请来,为的自然是招赘之事。我若成婚,不久便离开侯府了,到那时,我就碍不着您的眼了。您与其想着那些不相干的私密事,还不如赶紧助我挑个如意郎君呢。”

    高大夫人呼吸一滞,眼眸不自觉颤动,还想说的话又被堵下去。

    话是没错……

    而且今日玉怜脂瞧着也是精心妆扮了一番,不像往日那样素净,妆容和衣裙都挑了明媚的颜色,发髻上的首饰都华丽许多。

    从前只是容色出众,今天却像是摆出了定要艳压群芳的架势。

    说是为了这场相看特地做的准备。

    玉怜脂拂了拂裙摆,站起身:“眼下的时辰,宾客应当都到了。”

    “婶婶,我们也去吧。”她笑着拉住椅上女人的手。

    -

    飞红园。

    天高云淡,日光温暖,驱散了些许初春的寒凉,今年的初春天气极好。

    王公贵族的年轻郎君、世家门阀的贵女,都在园林之中结伴游玩,作诗作画,投壶垂钓,正好此次花会不在高屋之中,披着天,踩着地,不用拘束太多礼节。

    今个儿镇北侯府是主场,赵庆姗是侯府的表小姐,背后又有王老太君撑着,此刻和一群女郎坐在单独的小席上,虽然身边都是高门贵女,但她稳稳占着主位。

    为了今日的花会,赵庆姗着实花了心思。

    她平日最常穿清雅的颜色,一来能显出端庄娴静、世家风范;二来她本身不是娇丽明艳的样貌,太过鲜浓的色彩她压不住,穿了反而不好看。

    她这次选了浅青的轻纱曳地绣裙,配上王老太君特地给她置备的一整套琼玉碧金头面,典雅出尘。

    慢步走动间,实是清风曼徐柳清影,淡雅芳慧莲伊人。

    “庆姗,你今个真是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依我看,侯府好容易育出的那几盆凤羽牡丹,怕是都不及你的风采。”出声的是威远伯府的邱四娘,素来和赵庆姗交好。

    赵庆姗听罢,虽晓得有夸大的成分在,但谁人不爱被赞扬容貌呢,更何况她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她心中欢喜,便也展露笑颜,而且她花会前的准备,不仅是要在群芳中不落下风,更是为了许久未见的那个人。

    想起谢砚深,赵庆姗先是有些羞意,可下一秒,脑海里倏地又闪过一道娇弱美丽的人影。

    一瞬间,喜悦之情便少了许多,连笑意也淡了几分。

    许是看出她情绪的转变,身边的骠骑将军府的幺娘眼中微闪,连忙开口:“对了,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听见说护国公府的大小姐和四姑娘也来了。”

    “任大小姐最喜爱牡丹了,寻常的花会她是不赏脸的,还是侯府有面子,她竟不曾缺席。”

    邱四娘也点头应和:“是啊,我原本也以为她和四姑娘不来了,毕竟国公府最近……事忙嘛。”

    说到此处,席上的贵女们都有些不自然,表情各异。

    年后,天家圣旨下到护国公府,但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圣上亲自为任府的两位未嫁女儿赐了婚,大姑娘任智妤着为承王正妃,四姑娘任凝香……

    为承王侧妃。

    第二日,消息便传到京中各府,不知多少人惊掉了下巴。

    谁能想到,护国公府声名不显的三房,竟然有本事说动护国公和皇后,把自己的女儿送入承王府,谋了个侧妃之位。

    这样一来,护国公府和承王的联系,便真是紧得不能再紧了。

    如今睿王失势,若是将来承王殿下真能登上大宝,那任四姑娘少说也是贵妃之尊,一生无边荣华,若再生下皇子,那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任大小姐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小席上刚沉默片刻,四周人群不知怎的,也忽地安静下来。

    她们这处离园子通进来的道路不远,但人群遮挡着,还不太清楚情况,只是神色不见惊奇。

    “应当是任大小姐到了吧,她来了,大家一贯都是这个反应,”说这话的贵女慢悠悠饮着果酒,有些好奇地探头。

    任智妤倾城之姿,每逢宴会、游会,必定惹得许多郎君与女娘们惊艳,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知她今日是什么打扮,不瞒你们说,我每回最期待见的就是任大小姐了,真是仙子一样的人物。”邱四娘有些兴奋。

    席上的女娘们也都开始朝不远处望去,美人谁不爱欣赏呢。

    可来的却不是任智妤。

    “这……这是哪家的娘子?真是好样貌,竟从未见过。”

    “若是京城的,早便出名了,或许不是京城人氏……”

    ……

    四周传来众人低声言语,赵庆姗只是听了几句话,便瞳孔紧缩。

    她猜到是谁了。

    远远的,一道淡粉色的倩影跟在侯府大夫人身后,分花拂柳而来,所经之处,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实在是太柔了,太润了,仿佛春水缠成的妖精。

    看着她,才让人真正知道凝脂般盈透的美人是何种模样。离得近些的人,能看见她眼尾斜上的地方隐隐一颗极细小的红痣。

    这个不知姓名的小娘子什么地方都是得天独厚,多一分则溢,少一点则亏,眉眼丽极秀极,云鬓雪肤,花容明姿,美得夺人心魄。

    她微低着头,淡淡的阴影给她带来了一丝愁弱,不让她苦涩,反而让人想抚慰她,取悦她,与她交心交魂。

    玉怜脂慢慢走入园内,各种各样的视线朝她投过来,或隐秘,或直白。

    在这京畿的春里,她带来了江南水乡独特的美,带走了不知多少儿郎的心绪。

    西侧花树旁,被特地邀来侯府中的举子们聚在一处。

    他们这些人本没有福分来镇北侯府的宴会,是得了府中大房的眷顾,才有幸站在此处。

    彼此间心知肚明,同为竞争者。

    竞争的是……一个背靠侯府的病弱商贾孤女的夫婿。

    侯府的人没有明说,但他们心里多多少少也猜出来一些,这个“婿”,有可能是赘婿。

    在场的人无一个是家中有官场背景的,而且本朝虽然不禁赘婿为官,但这层身份会让他们的仕途比平常官吏艰难十倍不止。

    但一切都抵不过这门婚事能够搭上镇北侯府。

    能有侯府的关系——他们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平步青云的未来。

    在这样的诱惑下,即便那个病秧子小姐再难伺候,也是值得来一趟的。

    但真到了侯府,所有人心中颇为沉重,坐在一处,也只是各自默然,饮着茶酒。

    直到坐在最外侧的人突兀叫了一句:“那位就是玉小姐……?”

    声音木楞,还带着惊愕。

    几人抬头望去,瞳中均映入那道纤弱丽影。

    左侧面容颇为清俊的庆州举子倏地僵住,脸猛地涨红,手一抖,杯盏便砸在了桌上。

    茶水流了满桌,却无人在意。

    所有眼睛都跟随不远处的人移动。

    -

    园中最好的位置用来摆了戏台子,宾客们若是有喜爱的曲目,便让下人记下。

    高大夫人带着玉怜脂、谢文嫣到的时候,戏台下的主席聚着许多人,都围着正首上华发老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

    “母亲。”

    “祖母。”

    “太夫人慈安。”

    三人朝王老太君行了礼,后者斜过来一眼,定在最后头的少女身上,目光一瞬间淬了毒,又飞快移开。

    “起来吧。”她淡淡道

    “是。”

    席上热闹被短暂地打断一瞬,而后又恢复。

    高大夫人入了席,坐在王老太君左手边,玉怜脂和谢文嫣则暗暗对视一眼,朝上座行了礼,和别的女娘们一般转身往林中走。

    右边不远处,是各府郎君的主席面,今日虽是花会,有官身的男子们也不会真就除了赏花什么都不做,进了镇北侯府,自然要想方设法同侯府主君交际。

    首座上的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一位。

    明媚纤丽的女娘缓步走向园林另一侧,唇角轻勾,带着温柔浅笑,正和身边的谢文嫣高兴地说着些什么。

    谢砚深面无表情,此刻目锋直直朝她的方向射来,掌中酒樽握紧。

    然而他没能得到分毫回应。

    她一眼都没有看过来,视他为无物。

    笑着朝西边去了。

    那里有一群与园林中世族官宦男女格格不入的春闱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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