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乔晚下车时,已是换了另一番景象。

    跟刚刚的隐山栖苑相比,那里旷野、蓬勃、斑斓,这里密集、老旧、市井。

    她所住的金元里小区,虽称不上老破小,但也有些年头了。

    乔晚下车要穿过一个露天菜市场,这个时候大多商户已经收摊,只有几户还在冲洗地面和清理垃圾。

    乔晚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裙边。

    这几百米的路,已经走过无数遍,但今天却感到无比疲惫。

    她租住在13楼,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

    到家后,乔晚先给蔡肖肖发了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已经安全到家。

    然后拨通了母亲赵牧林的电话。

    乔晚开着外音,换下脏衣服,放到脸盆里,打算等会儿手搓。

    “妈,我外地出差回来。已经到家了哦。”乔晚尽力不让自己的疲惫感流露出来。

    “晚晚,变天了,你今天记得换上厚被子。”听赵牧林那边的声音,应该是正在换被子。

    乔晚嗯了一声,“外公老房子潮湿得很,你冷的话就开暖气,别怕花钱。”

    自从父亲出事,赵牧林就搬出了他们原来的大房子,也不肯跟乔晚一起住,而是一个人住到了外公的老房子里,说是旧小区熟人多,热闹。

    赵牧林说,“说起这个,前两天我试了一下,暖气好像有点问题,过几天我让物业来看看……”

    乔晚说,“我周末过来弄吧。”她知道赵牧林办事一贯拖拉。四天前的降温,她今天才换被子。乔晚并不太放心她。

    “那也行。你周末过来的话,也叫上高竹,让他回来吃饭。”赵牧林说。

    “好,我问问。他快毕业了,也忙。”乔晚打开行李箱,边收拾东西边聊了会儿。

    她和赵牧林都没有提起今天的特殊日子。

    乔晚听电话那头赵牧林的情绪和语气也一如往常,才放下心来,挂了电话。

    乔晚又想起刚刚那个叫玄一的男人。不知道他的手有没有事。

    她忽然想起什么,走到卧房里,在书柜里翻找起来。

    她找出一本相册,封面左下角写着“2021”,正中间则画了一只牛头的简笔画,线条简单,笔触稚气。牛头,是牛年的意思。

    这是乔晚多年的习惯。

    每年末,她都会从手机里存的照片里,挑出这一年有意思的那些,打印出来,制成相册。比如一张好友合影,比如好看的晚霞,或者好友间的对话。

    她总觉得,数字化太匆匆,只有这一本纸质的相册,是这一年的真切,是存在,是仪式。

    她在相册里找到一张照片。

    照片里,夕阳余晖斜洒下来,一只猫咪蜷缩在一个男生的臂弯里。

    男生只拍到了半张脸,但是男生脸上的笑,似是春风拂,又似梨花香。

    这个人,就是玄一。

    手中的这张照片,把乔晚的思绪带回了那个时刻。

    那时,乔晚在香港读大四。

    为了挣生活费,她在课余做了多份兼职。其中一份,就是每周五给7岁的混血小男孩汉利担任普通话语家教。

    有一次课前,她接到汉利打来的电话:

    “晚晚姐,你到了吗。妙妙不见了。我在小区里找,你快来帮帮我。”

    妙妙是一只金渐层的小猫咪,品相极佳,身价不菲——1万2,是汉利央求了大半年,才得到的生日礼物,是他最大的宝贝。妙妙才四个月大,却调皮得很。

    乔晚安抚汉利,“你别急。妙妙还小,短时间内跑不出小区的。你先回去,我去找。”

    乔晚先是向保安交代一声,请他留意门口。然后想了想,往□□找过去。

    那边正在施工造景一个假山池,乱石堆积,是躲藏玩耍的好地方。

    “妙妙…妙妙…”乔晚一边轻声唤着,一边提起长裙,踩在石块上。

    “喵~”果然,假山后传出一声娇娇的叫声。

    寻着声音找去,妙妙在石块间探出小脑袋。“妙妙~”乔晚又唤了几声。妙妙像是调戏她一般,在未完工的假山池里时不时露出小身影,又消失不见。

    前两天下过雨,假山池里有些浑浊的积水。乔晚穿着长裙和帆布鞋,这样下水怕是不行。

    她把帆布包放在一旁的石块上,将长裙的最下边拎起来,塞进腰部的松紧带里。长裙变成了不及膝盖的短裙,露出白皙光洁又匀称的小腿。

    乔晚又找了个平整些的大石块坐下,正要脱鞋,余光瞥见有人在看着自己。

    是一个骑摩托车的男生,他单脚踩地,就在距离自己7、8米的位置,远远地望着自己。

    这……是继续脱,还是不脱?“喵~”假山池那边的妙妙又发出声音。

    她看了看对方,没有说话,佯装无事,等待对方离开。

    男生倒是像有了兴趣,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把车停好,走上前来,自来熟地说,“我来帮你抓住它。”

    “?”乔晚疑惑起身,“你认识我?”

    “也许吧。”那男生神秘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七彩玻璃纸包着的糖果,在手中搓了一下,拆开包装。

    这种糖果很老式,并不多见。乔晚在初高中时吃过。

    “给”,突然间,男生一抬手,竟然把糖直接喂到了乔晚唇上。

    “啊?”乔晚还没来得及反应,大脑短路,顺势张开嘴,那颗糖果已经在她的嘴里了。

    一秒后,糖果在嘴里慢慢地化开。是橘子味的,带着一丝酸涩的甜。

    然后,男生像只大猫一般,往假山池里一跃,毫不顾忌池中积水,溅起一阵水花。

    乔晚不由得往后退几步。池中积水虽不深,刚好没过了他的鞋面。

    男生勾着腰往前走,把那张玻璃包装纸在手掌中来回搓着,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妙妙~”他学着乔晚刚刚的声音,轻声唤着。

    这招竟然有用!妙妙被声音吸引,一步一步往外试探。

    滋滋滋,男生继续搓着玻璃纸,滋滋滋。

    妙妙又再往前了一步。

    与此同时,他未带半分犹豫,一个箭步跨出去,像弹射出去的猎豹,两只大手一合,拦腰抓住了妙妙。

    “喏”,男生回头,冲乔晚哼了一声,满脸都是得意的傲娇。

    男生抱着妙妙从水池中走出,丝毫不在意湿了的鞋子。妙妙耷拉着脑袋,在他手中安分得很。

    乔晚正要接过来,手机响了。是汉利。

    “找到了找到了,没受伤。我现在就拍照给你看。”

    说罢,乔晚询问,“能否麻烦你帮我抱着它,我拍一张照片,发给小朋友。”

    “好啊。”男生倒是很随和。他换了个姿势,让妙妙更舒服地躺在胳膊弯里。

    后来,乔晚急匆匆地赶去给汉利上课,彼此连对方名字也不曾问起。

    再后来,乔晚偶尔也会想起这件小事,但很快,思绪就被忙碌的学习和工作淹没。

    人生有太多的过客,缘来时毫无征兆,缘散也如雁过了无痕。

    原来他叫玄一。

    ……

    乔晚把这张小小的3寸照片从相册中取出,往客厅的电视墙那边走去。

    这屋子装修简单,全房大多木质家具,乔晚住进来之后只添置了一些布艺装饰,多了些田园风的清新感。

    电视墙是一整面白色磨砂瓷砖,没有配备电视。当时租房子时,房东说可以配,但乔晚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便就无所谓了。

    在她的印象中,小时候要上晚自习,基本没有时间看电视。只有国庆、春节等这些节假日时,赵牧林会提前摆上零食水果,乔平会买上两罐啤酒,全家一块儿坐在沙发上看晚会。

    如今,她大多时候都是在卧室的书桌上写稿子,连客厅都逗留得少。

    慢慢地,那面瓷砖墙变成了“便签墙”,乔晚贴了一些便签条和照片,提醒自己重要的事。

    乔晚想起妙妙。

    前不久,汉利发过妙妙的照片给她,头大脸圆,憨态可爱。乔晚不由得嘴角弯起,找来无痕胶,把手中这张照片贴在了瓷砖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敲门节奏,两下、三下,乔晚知道是蔡肖肖。

    才刚开了门,蔡肖肖就像一阵风般卷入屋内,大呼小叫着,“我妈让我来给你送汤。鸽子汤!快喝!”

    她把汤盅塞到乔晚手里,接着就在鞋柜里翻找,“我拖鞋呢?”

    “在阳台上呢,我去拿。”乔晚从阳台取过来一双米黄色的布艺拖鞋,规整地放到蔡肖肖的脚边,“呐,我出差之前洗了晾起来了。”

    蔡肖肖是乔晚在香港的大学同学。两人同在传播学院,又都来自金海市,很快就熟了起来。

    蔡肖肖长相秀气,却总留着一头短发,一身中性休闲装,相机不离手。很多人都没想到,这样大咧的蔡肖肖,竟然和柳枝般婉转的乔晚成为了最好的闺蜜。

    虽然蔡肖肖后来转去了艺术学院的摄影专业,但两人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蔡肖肖莽莽撞撞地进屋,往沙发一躺。

    乔晚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很是温暖。

    肖肖一家就住在她楼下,只不过,乔晚是租的,肖肖是买的。

    其实,蔡肖肖家庭条件不错,是为了跟乔晚黏在一起,起先也是租在这里。

    后来,肖肖的父母又离不开女儿,也巴巴地跟了过来,索性在这个小区买了套房子。硬说这个小区离各种市场近,“生活居家方便”,平日里对孤身一人的乔晚照顾很多。

    “快吃快吃,我还得拿回去洗碗。”

    乔晚坐到餐桌边,打开汤盅盖子,白汽飘出来,还是热腾腾的。

    蔡肖肖又陡然一个仰卧起坐,从沙发上坐起,“你给高竹那小子回电话没?”

    “还没,怎么了?”乔晚问。

    “哎呀,他可太磨人了。一直问我你到家没。我真服了。”蔡肖肖的语气里满是嫌弃。

    高竹算是乔晚的半个“弟弟”。

    算,是因为赵牧林收养了父母双亡的高竹,待他极好极好;

    不算,是因为高竹父母的死跟乔平有关。高竹一向把乔晚当“仇人”。

    乔晚不是没瞧见高竹发来的信息。但她情绪不好,没有回他。

    蔡肖肖说,“他大概也是关心你。毕竟今天……”

    “肖肖,我没事。”乔晚搅着汤里的花生米,眉眼间是浓浓的雾气。她心里很清楚,肖肖是担心自己心里难受,特地带着汤过来看她。

    “知道你坚强…我们也只是…你又不让我陪你去叔叔那里。”蔡肖肖也一时神伤。

    她知道这个话题是乔晚的不可触及的伤疤。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也说得磕磕巴巴。

    乔晚深吸口气,给高竹回了条信息,“我到家了。”

    很快,高竹就回过来,“好。”并没有多做打扰。

    咦!

    “这是什么!”

    蔡肖肖还没完全沉浸到哀愁的情绪里,就发现了新大陆。蔡肖肖视力极好,人坐在沙发上,还能发现墙上的照片。

    蔡肖肖摘下墙上的照片,夹在两只手指间,冲乔晚摆弄,仰着下巴问:“说!什么时候!背着我找了什么野男人。”

    乔晚呛了两口,嘴里的汤差点没喷出来。连忙抽出两张餐巾纸,磕了几声。

    蔡肖肖凑到跟前,双手捧起乔晚的脸,“啧啧,终于有除了我之外的人,欣赏你这张白开水脸了。”

    是的。乔晚是漂亮的,玉面朱唇,鼻翼纤细,山水自在眉眼间,但却是清水的,甚至寡淡的,眉眼柔和,气质婉约,一头黑软的长发,加上衣着一贯简约柔和,她的美并不那么抓人,也没有一丝攻击性。

    她待人也总是体面客气有余,亲近亲密不足,难免显得清高疏离,朋友也并不多。

    如果要作为摄影师的肖肖来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雨后的山林一样,水墨画般的淡雅,同时也总是氤氲着一层雾气。

    乔晚把脸从肖肖的掌中挪出来,“你瞎说什么呢,就是在香港找猫那次,记得吗,当年就跟你说过啊。”

    肖肖作出十分夸张的表情,“但你没说他这么帅啊!”

    “切,半张脸就给你看出来帅了?”乔晚想糊弄过去。

    “我这是鹰眼”,蔡肖肖伸出两根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没有一个帅哥能逃脱出摄影师的眼睛。”

    乔晚一边喝汤,一边忍不住地笑。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野男人怎么又冒出来了。”蔡肖肖双手搭在餐椅上,一副盘问的样子。

    乔晚把晚上的偶遇简单说了一下。不过,当然是省去了一些“细枝末节”,否则要被肖肖八卦个没完。

    蔡肖肖嘴里啧啧啧道,“茫茫人海,还能再相遇,这是什么天选缘分……”

    “明天早上我们不是约了个人物采访拍摄,你准备得怎样了?汤盒我洗了之后再给阿姨拿下去。不早了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乔晚赶紧转移话题。

    蔡肖肖瘪嘴,别过头去不理她。

    “不理我,是吧。某人的礼物不想要了。”乔晚也背过身去。

    礼物?

    肖肖两眼放光,一脸谄媚地笑,一把搂过乔晚,牢牢抱住。又在客厅里东张西望,寻找礼物的踪迹。

    乔晚起身到卧室,拿出来一个a4纸大小的盒子。“培训班旁边恰好在办摄影展会,我闲的时候,就去逛了一圈。”

    乔晚递过来的是一本摄影集,《千岛》。这是日本小众摄影师龙井泽一的最新作品,非常难买。

    乔晚当然对摄影圈并不熟悉。只是常听蔡肖肖说起。

    恰好有展会,就去看了看;又恰好看到这个摄影师的名字,印象中肖肖好像提过。

    蔡肖肖迫不及待地就开始拆包装,但又一边怜惜地说,“这不便宜吧?是爆款诶。”

    “贵不贵嘛,看送谁咯。”乔晚温柔地冲她笑。

    勾得蔡肖肖就要往她脸上亲过去。

    两人笑闹起来。乔晚大概只有和蔡肖肖在一起时,才显露出这样自在热烈的情绪。

    ……

    蔡肖肖走后,乔晚打不起精神去换厚被子,简单洗漱完,便上床睡了。

    然而,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梦里恍恍惚惚,全是嘈杂的争吵,在街角,在大楼,在商店……到处都有人围成一圈在指指点点,隐约听到有人在起哄“你跳啊,跳啊,不跳看不起你”……

    她大力拨开人群,想凑近一点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看见的却是蹲在地上的父亲。她想要搀扶父亲起身,却在人海里被越挤越远。

    恍然抬头,又看见父亲站在高楼顶上,想喊“爸爸”,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瞬间,强光刺痛眼睛,乔晚从梦中惊醒来,浑身冷汗。

    她迷糊中抓起床头的手机——6:20。

    乔晚用手蹭了蹭额头的细汗,又躺了几分钟,已全无睡意。

    莫名地想起玄一。不知道他的手怎样了。

    乔晚一边下床洗漱,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找到他昨晚留下的手机号码,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过去:

    【你的手还好吗。乔晚。】

    过了一个小时,对面回过来信息:

    【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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