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舟掩唇轻咳一声,掩去想笑的冲动。

    容栀眉头蹙做一团,在灯火下投出一小个黑影。配合上她一副摇头叹息的表情,活脱脱把他逗乐了。

    她凉凉瞥他一眼,不明就里。

    方才不是还失落得泫然欲泣,现下怎么又重新高兴起来了。男人也如此善变吗。

    两人一前一后把莲花灯并排放在佛像前,微弱的烛光竟也照亮了佛像身体的一小块。

    容栀端端正正地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又磕了个头。

    “你供了灯,无论信不信,也要拜一拜的。”

    她转头瞧见站立着一动不动的谢沉舟,温声提醒道。

    “我幼时也常偷溜到寺院祈愿。”他扬唇一笑。

    容栀杏眼微挑,心底稍稍意外。她还以为他从来就不信这些。“你许得什么愿?”

    那日她的刀尖划开他脖颈时,容栀分明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欲望。

    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没求过别的东西。就连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也是容栀主动提议为他置办的。

    他眸光微动,视线移到了那尊佛像上,须臾轻声道:“那时我去求佛祖,去求观音菩萨,求他们杀了我。”

    被下毒,被鞭笞,被扔在荒郊雪地里,他的生命就像野狗一样卑劣又下贱,如此都苟延残喘着活了下来。

    他浑身是血爬到佛祖面前,求佛祖给他一个痛快。可佛祖偏偏又作弄他,让他在绝望中又凭着一口气撑到了今天。

    他从此便再也不信神佛了。

    容栀惊愕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般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仿佛被棉花堵住了,黏糊糊说不出话。

    他从前竟是想过求死的。

    “后来呢?”她嗓音又哑又沙。

    谢沉舟微顿,并未答她。而是撩了袍子,同她并排着,一点点跪了下去。“县主好像也还未祈愿。”

    他示意她专心些。

    她以为谢沉舟是不想提及,便也没再多问。重生而来,她对神佛是带有敬畏的。

    容栀虔诚地跪着,双眼轻轻闭上。可经过刚刚那一遭,她心思却如何也静不下来,总是会想到身侧这个可怜兮兮的少年。

    阿娘,她在心底唤道。

    谢沉舟却没有闭眼,而是懒洋洋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后来呢?他轻挑一笑,没了方才的温润。

    后来他被宫里那人在汤药里下毒,灌哑了不说,还剥夺了他的视力,将他扔在雪地里,任由他被雪冻住。

    终于要解脱了么?他甚至有些期盼。

    全身痛得肝肠寸断,在他几欲要咬舌自尽时——容栀出现了。

    少女肩头落了雪,耐心地蹲下身把手掌覆到他的额头,丝毫不嫌他满脸尘土。

    他挣扎着睁开眼,视线却是朦胧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里,谢沉舟只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眼睛如春日山泉,细细涤荡过身体绽开的每一寸皮肉。出乎意料的,好像就没那么痛了。

    “求你……杀了我。”他拽住她的衣角。

    “我会救你的。”少女嗓音冷冽,空灵得不像凡尘中人。

    天寒地冻,她为救他而来。

    约莫过了一刻多,容栀才把心底杂乱纷繁的碎碎念全部倾诉完了。

    她从明和药铺的现状说到院里阿娘亲手种植的海棠;又说到近来捡了个小可怜。

    最后,她又虔诚地拜了一拜,心中默道:“阿娘在天有灵,如果这个要求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请您也庇护一下他。”

    庇护一下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了十多年的少年。

    容栀眯了了一只眼,正想瞧瞧他有没有在认真祈愿。却恰好撞入一道灼灼的视线。

    她心头猛地一跳。

    “你盯着我做什么?”

    “祈愿啊。”他毫不犹豫地答。

    容栀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对着我祈祷?我又不是神佛。”

    烛光闪烁不定,映照出他的侧颜,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他整个身子被光晕笼罩着,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凭空消失不见。

    片刻缄默后,谢沉舟缓缓开口:“县主可还记得,我曾经提及过的那位故人?”

    容栀颔首,表示知晓。每次提到此人时,谢沉舟眉眼都柔得不像话。这位故人大概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亦或就是他的意中人也未可知。

    “你与她长得很像。所以我想,如果向你祈愿,或许她也能够听得到。”

    他并不信奉神明,此刻却又坚信通过与相似之人祈愿,对方就能接收到这份心意。

    容栀哑然失笑。

    他似乎与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谢沉舟略有不同,多了几分天真和傻气。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对真的对着我许愿?我也还算有几个小钱,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的,说不定我真的能够让你实现。”

    听听,好大的口气。

    “我的愿望,还真只有县主能实现。”他眼里尽是粲然的笑意,托着下巴认真道。

    容栀气定神闲地等着他的下文。是要孤本,要银两,或者要扶风院的地契,她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答应。

    寺院外夜风阵阵,海棠花扑朔着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我想一直陪在县主身边,为县主做任何事。”任何事,无论他有没有能力做到,只要容栀想,他都会在所不辞。

    这算哪门子愿望。哪有人上赶着想为别人鞠躬尽瘁的。少年人眸光一片真挚,全然把一颗忠心袒露在了她面前。

    容栀微愣,而后唇角也爬上笑意。“这可是佛祖面前,你说的话,可都是作数的。”

    他坦荡道:“沉舟说话算话,从来不会骗县主。”

    佛像高立着,低垂着眼眸,慈悲地注视着被烛光包围着的两人。

    从大殿出来,容栀敲开稷山的门,要了个炭盆。谢沉舟还以为她是又觉得冷了。“我把外衫解下来给你取暖?”

    说着他伸手就要脱了蹀躞带。容栀急忙制止。“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脱衣服?”先前撕烂两件衣袍还不够么。

    她把炭盆往谢沉舟手里一塞,以免他手一空着就要蹂躏自己的衣裳。

    容栀找了片还算空旷的地方,指挥着谢沉舟把炭盆搭在了石阶上。

    她点了火折子引燃,瞬间在木炭上窜起一束火苗。谢沉舟斜坐在石阶上不解地瞧着她的动作。

    容栀小心翼翼取出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册。书册虽不崭新,但边角整齐,显然被她精心呵护着。

    谢沉舟一眼便认出,这本书册正是她近日在药铺得空便坐下抄录的那本。书中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容栀从各类医书上摘录的药方,她还在旁边认真地做了些批注。

    现在拿出来是做什么?借着月光就着火,月夜夜读?谢沉舟剑眉微挑,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下一秒。“唰啦”——伴随着书页被撕烂的声音,片刻的呆滞后,谢沉舟脸色陡然一变,怔怔地眯了眯眼。

    跳跃的火苗如同恶魔般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转眼间便将它们吞噬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丝缕灰白色的灰烬飘散。

    “你写了这么久的手抄本,就这般烧掉了?”耗费那么多心血写成,就为了烧掉么。

    她面色淡淡,不以为意。而后又利落地撕下一页纸张,然后将它们放入炭盆中。

    “本来就是为阿娘抄录的,不烧掉,怎么给她。”

    “烧医书给先夫人?”他心里微微诧异。每年先太子的忌日,悬镜阁都会焚烧金、银、香烛和纸钱来祭奠。

    烧医书祭奠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明和药铺原本便是我娘的陪嫁之物。母亲生前对医术药理也有着颇深的造诣。食疗最初也是由母亲提出来的。”

    容栀就这般碎碎叨叨的说了许多,眼眸中满是对阿娘的眷恋。

    “阿月,”她还记得在院落那颗海棠树下,妇人边替她缝着帷帽,边和蔼地看着她皱眉读医书。“你身为明月县主,一定要记得有良善之心。”

    谢沉舟叹谓一声 ,眉眼寂寂,无端地有些落寞。尽管他知晓她突如其来的柔肠是因着那位早逝的先夫人,心中却还是有些闷闷不平。

    他无奈地笑了。寻到她的那刻,本以为心愿已了,却未曾料到,如今伴她左右,心中竟又生出诸多杂念。

    谢沉舟闭了闭眼,须臾便敛去所有不应有的念头:“先夫人定是个很好的人。”

    容栀怔怔然看着火光吞噬了所有书卷,沉沉叹息了一声。“她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这样好的人,最终却缠绵病榻,油尽灯枯而死。

    “被阿爹禁足那日”,容栀轻掸衣裳上的余灰,缓缓说道:“他问我为何执着于一间无足轻重的药铺。当时我嘴硬,坚称是为拯救沂州全体百姓免受病痛之苦。”

    她呢喃着,似是自言自语:“我是有私心的。药铺对阿娘意义重大,无论怎样,我都要守护好它。只要药铺还在,我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阿娘并未离去,而是还陪在我身侧。”

    指尖染上些纸屑,她捻了捻,没擦掉。谢沉舟递上一方竹绣素帕,眉宇柔和一片。

    “县主今夜,似乎格外多愁善感。”

    容栀垂下双眸,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月色轻柔,她鬼使神差地同他说了许多心中埋藏许久的情绪和秘密。

    自从那场生死轮回后,她下定决心想要摒弃的所有柔软与脆弱,此刻又像浮萍般飘荡起来。

    许是木柴沾染了夜露,不多久火势便渐渐弱下去。两人隔火对坐着,容栀唇角微勾,感慨道:“上一次与你围火而坐,还是剑拔弩张时。”

    那时她对他满是猜忌戒备,每日都盘算着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促膝长谈的这一日。

    谢沉舟微微扬了扬下巴,脖颈上隐约显现出一道暗色。是她用匕首划破的那处。

    “你没好好涂药么?”容栀皱着眉问。他生得白,哪怕细微的伤疤也会异常显眼。

    “涂了。”谢沉舟伸出手抚摸过那处伤痕,笑着宽慰道:“别担心,只要不凑近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可是阿月亲自为他留下的“印记”,他又怎舍得让它轻易消失。说不定哪天阿月想要抵赖不认账时,这道疤还能成为一个有力的证据。

    这点小伤疤算不得什么,他的背部、手臂上都布满了比这更深更狰狞的。

    他调侃道:“县主那日未对我痛下杀手,想必是与先夫人一般心地善良。”

    容栀微挑没有,出乎意料地辩驳:“你想多了。我不过一介俗人,哪有那么多的慈悲心肠。”

    “那县主为何……”

    “你生得好看啊。”她眨了眨眼,眸光里有水波晃动,“若是就此殒命,我岂不是见不到如此俊俏的郎君了。”

    容栀唇角夹了丝笑意,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寺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极为茂盛,沉甸甸的花朵如华盖般盈盈而立,枝丫肆意伸展着,将两人的头顶遮得严严实实。

章节目录

忍冬逢春时(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青青柠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青柠糯并收藏忍冬逢春时(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