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帷帐敞开,他手背修长,挡在帷帐上更衬得愈发白皙。谢沉舟唇间抿着清淡的笑意,朝卫蘅姬颔首。

    卫蘅姬倏然瞪大了眼,没想到容栀车驾里还藏了这般风光霁月的郎君。她扯了扯容栀衣袖:“这位是?”

    容栀略一思忖,给谢沉舟安了个好听的名分:“他是侯府的门客,如今在明和药铺管事。”

    卫蘅姬就着余光又偷瞄了谢沉舟一眼,惊讶道:“不是世家的郎君?”这人周身气度非凡,实在跟“下人”这两个字联系不到一块。

    容栀在脑海中快速回想那日谢沉舟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叫……叫”叫什么来着?怎么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她心虚一笑,背在后头的手快速招了招。谢沉舟眼底笑意更深,缓步走下马车,朝卫蘅姬大方一礼,替她解围道:“在下逐月,见过卫小娘子。”

    卫蘅姬被那笑意晃了眼,爹娘管的严,除了家中父兄,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外男。她一张脸霎时染上两朵红晕,抓着容栀衣袖的手紧了紧:“哦,哦,逐月郎君。”

    两人依偎着走上石阶,卫蘅姬还在咀嚼着谢沉舟的名字。咦,怎么感觉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她转头叫住谢沉舟:“等等,逐月?你没有姓氏的?”

    容栀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袖口,秀眉隐隐有拧起之势。他千万不能说自己姓谢。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姓容都比姓谢好。

    谢沉舟目光却越过卫蘅姬投向容栀,似早有预料般缓缓道:“在下出生乡野寒门,无名无姓,逐月二字是县主亲赐的。”

    “亲赐的啊……”卫蘅姬目光在容栀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回谢沉舟身上。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两个酒窝笑凹陷下去。

    容栀被她那鬼鬼祟祟的目光盯得汗毛倒竖,伸手就要测她额头温度。“卫姐姐是不是病还未痊愈?肺痨若是一直拖着,有可能发热至人痴傻。”

    卫蘅姬娇哼一声:“你这都哪跟哪。我前些日子得了盆花,开得可漂亮了。我带你去瞧。”说罢,她拽着容栀走得飞快。

    容栀反手切到她手腕脉搏处,静心数了一会。脉象平稳,已不似那日短促,知晓她应是好的差不多了。她任由卫蘅姬带着自己绕过假山水榭。

    再往前走就是后院,容栀停了脚步。“你就在外间喝茶候着吧。”

    谢沉舟点点头,刚要转身出去,卫蘅姬意料之外地拦了下来。“无妨的,”她娇俏一笑:“我带卫姐姐去园子里,逐月郎君也能去得。反正他又不是一般仆从。”

    既然卫蘅姬没有意见,容栀自然不会再阻拦。园子里翠竹郁郁葱葱,为渐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凉意。

    卫蘅姬松开她的手跑到几株竹子下,指着其中一盆白玉色的笑道:“你快来看,就是这盆。阿爹说是从南疆寻来的,三年才开一次花。”

    容栀走近端详,只见那花朵小巧圆润,呈喇叭状,一朵一朵之间挨得极远,开得含蓄又隐秘,不似别的花争奇斗艳。

    “确实很特别。”容栀中肯地评价。

    “说起来,这花的名字同县还有渊源。”卫蘅姬回头看着容栀,笑盈盈道:“阿爹说叫栀子花。县主名字里也有个栀字。”

    容栀陡然也有了些兴趣。她小心地凑近观赏,生怕压坏了花瓣。

    谢沉舟本对这些花草不怎么上心,见她宝贝般赏玩着,也不由得抬眸仔细打量几眼。

    卫蘅姬觉得热了,拿了把扇子扇着风,瞥见他好奇的眼神,笑道:“逐月郎君,你生在乡野,从前可见过?”

    他随口答道:“在下也是头一次见,觉得甚是打眼。”阿月看起来对这玩意很感兴趣,悬镜阁中……好像也有这种花?

    “卫姐姐,”容栀飞快伸手压住了她还欲扇风的手:“你大病初愈,还是别贪凉,到时又复发就麻烦了。”

    卫蘅姬因着肺痨差点就被闷坏了,如今想起还有些后怕,急忙把扇子扔回给侍女。“说起来,还没谢你呢。上次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我这病肯定没那么快好。”

    按照容栀说的,在药方里加了半夏,她才服用三日就止住了咳。说到这个,卫蘅姬就想起来生辰宴上神神叨叨戴着个帷帽的悬镜阁主。

    她撇了撇嘴,不爽道:“哼,我看那个悬镜阁也不过如此。医术还不如你呢!”

    谢沉舟附和道:“在下也觉得如此。”

    容栀无奈地摇摇头,伸手作势要弹她脑门:“尽胡说。”

    卫蘅姬忙假装避开,捂着唇笑得花枝乱颤:“县主,疼!”

    “前几日药铺开业,你病好了怎么也不来瞧瞧?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还以为是卫蘅姬还缠绵病榻,想着今日来瞧了若是情况不好,就去请黎姑姑过来。

    “还不是阿娘和嬷嬷拦着我,她们说,马上就是及笄礼了。我要是再贪玩染个什么病,不吉利。”

    说到这个,卫蘅姬本还笑弯着的眼突然没了弧度,她丧气般杵着下巴,也不顾贵女形象,一屁股颓然坐到石凳上。

    “……我都快愁死了。”

    容栀挑眉,这又是怎么了。“及笄礼是好事,卫姐姐愁什么。”

    卫蘅姬双目失神,随手逮了根竹叶,在手心搓来搓去,半晌才叹息道:“哎。及笄礼后紧接着就是议亲。娘说,我出嫁也就是明年初的事。谢氏那边这次过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清河太守所瞩意的亲家竟是谢氏?卫家家大业大,竟也要把卫蘅姬远嫁他乡。

    容栀抿了抿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都谢氏来人,她同样也心烦得很。绥阳郡主车驾已经启程,保不准谢氏那些人还没离开沂州,就得跟郡主撞上。

    倘若是这样,那今年的辞花节也未免太热闹了些。

    “跟谢氏的哪位郎君说亲,姐姐有没有打听过?”她探查谢沉舟身份时倒是查过谢氏。谢氏人丁众多,尚未婚配的加上表亲也不少。

    卫蘅姬满面愁容,伸手就要去扯栀子娇嫩的花心。“谢家行首的长子谢怀瑾,嫡次子谢怀泽。若是支系,我也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未来夫君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两看生厌怎么办?”

    容栀一把打掉她想摘花的手:“悔婚,逃婚,离婚。无非就这么几种。”这是她跪祠堂那日想出来的,容穆如果非要她远嫁京城,她大不了半路逃了。

    “咳咳咳……”谢沉舟似是被热茶烫到了,握拳垂眸轻咳几声,脖颈都因用力而青筋凸起。

    卫蘅姬眼里也有了光,完全没想到容栀是这般离经叛道的,她打趣道:“那若是我真逃了,县主收留我?”

    容栀颇有些正经地想了想,半真半假地点头应允。日后明和药铺做大了,有个女管事也不是不行。

    太守嫡女还是不嫁给谢氏为好。如今谢氏对镇南侯府暗中下手,觊觎玄甲军兵权。卫蘅姬要是真嫁过去,谢氏又多了笔助力。

    容栀望向正拿着帕子擦拭唇边水渍的谢沉舟,话却是同卫蘅姬说的:“我可以替你打探打探,谢家这两个品行如何。”

    谢沉舟从容对上她的目光,垂眸颔首,不急不缓地回以一礼。

    卫蘅姬眼尖地瞧了个全程,面上笑意越来越古怪,她心底盘算一番,倏然回过味来,恍然大悟般突然直起身,附在容栀耳边笑得荡漾:

    “那县主呢?县主也快及笄了。大雍民风开放,似乎也有养面首的。县主莫不是喜欢他,也想效仿?”

    说罢,她还怕容栀是不知道在说谁似的,暗戳戳地用手指了指端坐着的谢沉舟。

    容栀:“……”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县主这是什么表情?卫蘅姬睁大了眼盯着她半晌,不依不饶:“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我可都瞧着呢!你别想诓我,快说实话。”

    这都哪跟哪,她就瞧了谢沉舟一眼,也能叫眉来眼去。

    容栀一脸冷漠地斜睨了她一下,毫无感情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而另一边,谢沉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让原本有些沙哑的嗓音得到了些许滋润。

    似乎仍然还觉得口渴难耐,他再次拿起茶壶,将杯子斟满。但这一次,却没像刚才那样立刻喝下去,而是握着茶杯,迟迟未动。

    杯中的热气不断升腾,模糊了他的面容。

    “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给你。你药铺翻新,我都还没祝贺过呢。”

    话音未落,卫蘅姬便急忙站起身来。也不知是想要刻意给他们二人腾出独处空间,还是心中过于急切。只一个转身便有些踉跄不稳,脚步匆匆地跑走了。

    容栀不由得皱了皱眉,但也并未多言,只是顺势在谢沉舟身旁坐下,语气淡淡:“你也听见了,谢氏的人已到沂州。若是让他们察觉到异样,或是认出你的身份,该当如何。”

    侯府暗中收留谢氏子弟一事,若被他人知晓,即使再巧舌如簧,也是百口莫辩。

    容栀本意是想着劝着谢沉舟暂时离开沂州以避风头,却不想他丝毫不慌,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将她手腕处露出的海棠花环,又重新塞回到袖袍之中。

    做完这些后,谢沉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县主这是在担心我吗?”

    怎的还有心思开玩笑逗趣。容栀暗自嘀咕一句,一边将袖口合拢,一边抬头看向眼前之人:“我说真的。”

    “不必多虑,”他嗓音清越,说的话不似作假:“即便我暴露了,也不会牵扯县主,我一人担责。”

    说的倒好听,容栀冷眼一瞥:“事到如今,我们俩如何撇的清?”

    我们?谢沉舟剑眉轻挑,在心底咀嚼了一番。这个词不错。

    半炷香已然燃尽,但回廊的尽头依然未见卫蘅姬那风风火火的身影。容栀频频回首张望,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虑。难道她遇到什么麻烦了不成?

    竹影摇曳,被风吹得沙沙而动。院外突然传来三声急促而尖锐的笛音。是亲卫传讯的信号,昭示着有事发生。

    突兀的声响尤为清晰,容栀面色瞬凝重,她霍然站起身子,朝着身旁的侍女匆匆吩咐道:“我有急事需处理,必须先行一步。等会儿你家娘子到了,记得转告她,将东西派人送至镇南侯府即可。”

    那侍女呆呆点头,还未来得及反应,石凳上两人早已走出数十步。

    “回侯府。”谢沉舟向车夫吩咐完,转身朝着容栀伸出一只手。

    然而就在她手掌虚搭上他时,谢沉舟原本含笑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沉至极,唇边笑意僵住,眼底戾气翻涌。

    不远处,伴随着马匹轻微的嘶吼,几匹骏马缓缓而过,没有扬起一丝浮尘。

    最前面的马背上依稀可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衣袍整洁,墨发玉冠。那是一张俊秀到几乎没有攻击性的面庞,柔和似春日新雨。

    任谁瞧了,都会夸句谦谦君子。

    容栀循着那声响望去,眯了眯眼,勾起抹冷笑:“不必走了。”

    “他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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