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遮住了日光,车内昏暗,但容栀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泛起的暗色。

    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暗彻骨,与他唇角一直挂着的淡笑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盯着自己做甚,难道谢沉舟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吗?

    “谢怀泽不好说,但谢怀瑾绝不是善茬。”她心中还在回味早些时候,与容穆在书房的谈话,既然谈到此人,她便也提上一嘴。毕竟谢氏已在江都,日后谢沉舟定会与这二人碰面,多些防备总没坏处。

    谢怀泽,谢怀瑾。

    都是些什么鬼名字。谢沉舟舌尖控制不住地轻顶上颚。原本被强压下去的阴郁,此刻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明知道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触及容栀的底线,他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旁敲侧击问道:“县主对谢怀泽很满意?”

    容栀只当没听见,闭着眼睛装睡。

    牙行就在东门大街上,马车没行几步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牙人早已在外面恭候多时,见车帘掀开,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地请容栀下车。她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随后冲谢沉舟扬起了下巴,故意道:“我方才记错了,好像谢怀泽是坐过这车。”

    谢沉舟微愣,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加黢黑。

    容栀见他变了脸色,自觉扳回一城,也不等他,自顾自地下了车,紧跟着牙人进了铺子里。

    那牙人倒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平日里转卖铺子时也没少见达官显贵,因此见到容栀便十分客气地笑道:“县主尽管差遣小人做事便是,银钱之事就不必考虑了。”

    容栀管着明和药铺,自然深知经商的艰辛与不易。她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道:“这可不行。有买有卖、有进有出方是的从商之道,可不能坏了规矩。”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两贯钱塞了过去;“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且收下吧。”

    身侧朱栾香缠绕,容栀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谢沉舟跟了上来。她本不想理他,谁知他却蓦然凑近她的耳际:

    “县主尽管骗我,”他嗓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尽然:“只要不赶我走,如何对我都可以。”

    今日这人怎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容栀心中暗自嘀咕,一转身发现谢沉舟不知何时已经站远了几步。

    他面上笑意不减,也没看她,仿佛方才跟她咬耳朵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牙人走在他们两个人的前面,目不斜视,该听或者不该听的话,她显然都不在意,只是尽心地向容栀介绍道:

    “这几日我替您留意了几间铺子,也是您福泽深厚,一去打听啊,就有好几家都赶巧碰上了。”

    牙人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将这些铺子一一数给容栀听:“……这些铺子所处的地段都是极好的,就看您觉得哪一家更合眼缘了。”

    “竟然会这么巧?”容栀闻言不禁停下了脚步,这倒是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了。

    “是啊,”牙人感叹道:“也是世道不济,谁家都会遇到些个难处,也只得忍痛出手了。您现在瞧的这间就是。那人的老家出了事,急着换现银,价格都比平日低些。”

    谢沉舟才踏进一只脚,就认出这是他替容栀挑的铺子。他正满意地打量着,就瞧见她神色复杂。“这是好事,你不高兴?”

    “怎么会。”容栀连忙摇头否认。铺面寻得顺利,她自是感到欣喜,只是……

    她跟着牙人先在前厅转了一圈,然后又去后院丈量了面积,忍不住开口忧虑道:“这间铺子实在是太大了些。”

    牙人只觉得她多虑了,笑道:“您可真是太会开玩笑了。依我之见,这铺子甚至还有点小。以您那家店铺目前的客流量来看,最好能找一个比这个更大一些的地方才行。”

    “不成,我手头不宽裕。”容栀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并没有过多地解释。

    来时容栀就盘算过,铺面得找比现在那家小上些的。一是突出主店,二是待这波慕名而来的客流退去后,偌大的铺子就又空置了。

    牙人一时惊讶不已。她可是镇南侯府的人,还会有缺钱的一天?

    左右还有两间铺子,谢沉舟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没找着合眼缘的。

    “那我带县主去看看别的。”牙人讪讪一笑,而后带着二人穿过东门大街到了秉烛巷。

    “这间位置倒也还算不错。虽然和刚才那间一样位于东门大街之上,但毕竟秉烛巷居住的人比较多,而且都是些清清白白的人家。”牙人边说着话,边用钥匙打开门锁,并推开门示意二人进去参观一番。

    “不行。”容栀只是匆匆瞟了一眼,便直接给予了否定答案。

    谢沉舟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听到容栀这么说后,又默默把脚收了回来。

    他十分乖巧地站到容栀身后,仿佛在告诉她,如果她不进去,那么自己也不会进去。

    容栀伸手指向房屋后院那片昏暗漆黑之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地方,放置的药材很容易受潮发霉。”

    牙人笑意微僵:“无妨,我带您去看下一间。”

    第三间铺子位于靠近镇南侯府的街道上,院内的海棠树高耸入云,枝叶茂密犹如华盖,其长势丝毫不逊色于广济寺那棵拥有百年历史的古树。

    树干粗壮结实,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容栀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过。

    “看这棵海棠树被主人精心呵护的模样,铺面怎么会突然转让呢?”

    牙人急忙从内院里搬出两条凳子,请容栀坐下。她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确实是可惜。这里本来是一家香粉铺子,生意还算不错。那东家今天早上才来到我们牙行,说是要将店铺转手出去。好像是是因着老家那边出了事情,需要紧急赶回处理。”

    容栀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追问道:“又是老家出事?”

    “这......”牙人微微一怔,随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回答道:“可能真的是如今的世道不佳吧。”

    身后谢沉舟替她撑起伞。伞面遮住了他,只露出半张脸,容栀略一思忖,轻声道:“你同我一起坐。”

    久晒对身子不好,他总是受伤流血,若不注意些,失掉的底子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

    谢沉舟却意料之外地没动,依旧只替她撑着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双眼睛冷冷清清,无声疑惑地询问他。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动,缓声道:“不是说谢氏不好糊弄么,别损了县主名节。”

    容栀挑眉,对他这番话有些意外:“我何时在意过这些?”

    谢沉舟摩挲了一下伞柄,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你不在意,谢怀泽未必不在意。”

    牙人只装听不见,利落地翻出地契文书递给她。容栀认真翻看完,确认无误后,才反问他道,“他在不在意,与我何干?”

    “你……会嫁给他。”他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半晌才拼凑成完整的一句。

    容栀笔尖一歪,差点写错了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他眸光微暗,直勾勾地看着她,倏然眼底染上抹自嘲的笑意。所以,裴玄说的是真的。

    阿月真的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喉结滚了滚,温润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我说过的,江都谢氏,没人比我更清楚。”

    容栀起了逗弄他的心思,面上装出些喜色,追问道:“那你说说,待我成婚,你要送什么贺礼给我?”

    贺礼?他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红,张了张唇却还是哑然。腰间佩刀叮当作响,掩盖了他的失态。

    容栀见他半天不答,只当他是没反应过来。也不逗弄他了,“骗你的,没有婚事。”

    且不说她不会这么早定下婚事,就单论谢氏那样的世家,整日勾心斗角,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日子,她可不想过。

    谢沉舟眼底尽是茫然,有些不明白她哪句才是真话:“你……”

    他哑着嗓子发出个音节,却还是没问出口。

    容栀签好文书,又拿出一贯钱递给牙人,语气柔和:“今日辛苦了,就当是些心意,你拿着吧。”日头毒辣,牙人带她多处转圜,也不容易。

    牙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收:“使不得!已经收过您银钱了。”

    容栀也不废话,不由分说塞进她怀里,“日后还有劳烦你的地方,你且收着。”

    ………

    走出铺子,容栀伸手拦住了要扶她上车的谢沉舟:“不坐马车了,随我走走。”

    东门大街上,茶楼、酒馆、客栈中喧闹声不绝于耳。孩童们在街道上嬉戏打闹,笑声响彻整个街道。远处不时有驷马高车驶过,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她倏然停住脚步,唇角牵起清浅的笑意:“我不会同谢怀泽成婚。”

    才因着容栀的一番话经历了大起大落,谢沉舟面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他闻言眸光微动,最终也只一言未发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局。谢氏是二皇子门下,阿爹是知道的。若我同谢怀泽成婚,玄甲军无论是否自愿,都会成为二皇子的助力。皇子争权之事,阿爹不想也不愿参与。”

    她神色淡然,冷静地同他分析道::“但这不是想或不想的事。李文忠死前曾说过,镇南侯府藏匿着不该有的东西。”

    “?”谢沉舟眉头微皱,面露疑惑之色,心中满是不解,倒不是因为玉玺本身,而是容栀竟然如此反常地向他全盘托出一切。

    他是知晓的,容栀对自己并不完全信任。

    她凝视了谢沉舟许久,最终却并没再继续说下去。今日与容穆私下密谈时,她多次追问,容穆才透露了有关玉玺之事。

    “玉玺并不在侯府。”容穆如此说道。

    至于这是否属实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世人都认为玉玺在镇南侯府,那么它就确实存在于那里。

    这块烫手山芋,既然谢氏愿意接手,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谢沉舟点点头,承诺道:“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尽管说。”

    容栀笑意清浅,只抬手指了处地方给他看:“那是沂州最有名的酒楼,醉宴楼。二楼雅座,只有有权势之人方可得一位置。”

    接着,她嗓音倏然冷了下来:“我还真有一个忙,需要你帮。”

    谢沉舟循着她的指尖望去,醉宴楼临河而建,只见醉宴楼依河而建,气势恢宏。二楼采用胡桃木制作的支摘窗搭建而成,精致典雅。

    只是窗边那两道熟悉的身影,让他眼底多了些兴味。

    谢怀泽临窗而立,望着街上的行人出神,突然眼睛一亮,转头拍了拍正自斟自饮的谢怀瑾:“是明月县主。”

    谢怀瑾已有几分醉态,闻言微微一笑,颇有深意道:“果然等到了。”他褪下食指上的白玉环,眯着眼道:“怀泽,去请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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