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灯火辉煌,成千上万支蜡烛依次排放在台阶上,一层又一层,直伸向看不到尽头的穹顶。无数火光跳跃在她脸上,在她洁白的长袍上,在她掌心的蜘蛛纹身上,在她赤裸的脚趾上。

    她站在光洁平整的大理石地板正中,背着手,上下看看,头顶与脚下都是闪烁不定的烛光。手掌正中的蜘蛛图案畏光似的,悄无声息往她手背的阴影处爬。

    “100号,你还不悔改吗?”一个声音忽远忽近,近得如在耳边,远的时候又渺茫得听不清。

    “悔什么,又改什么?”她不明所以地歪着头问。

    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答,那道声音依旧重复发问:“100号,你还不悔改吗?”

    她也仍然回问:“悔什么,又改什么?”

    毫无营养的话叠加了好多遍,那道声音不烦,她也不躁,就悠然自在地踱步在大殿内,偶尔伸出手摸摸白烛流淌的烛泪,绕着一节节到她腰的台阶。

    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她有点渴了,懒得再回应那道雌雄难辨的声音的诘问。刚想攀住黏得紧紧的蜡烛往上爬,脚腕就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猛地攥住。

    与此同时,那道饱含悲悯慈爱的声音终于变了调,撕破伪装,显出几分急切的愤怒和阴冷:“阮锐,停下!坐下来!聆听我的教诲!忏悔你的罪过!”

    阮锐甩了甩脚,没甩掉,那点儿冰冷干燥的触感还像铁链一样锁在她脚腕上。烦。

    甩不走,那干脆抓过来。这样想,阮锐弯下腰,目光对准脚腕上触感的来源——一只白得发青的骨感颇重的手,手背上凸起交错浓紫的血管,像是刚从冷库里推出来的血液凝滞的死人——抓上去,一二三,拔。

    惯性带得她后仰,一只同样冒着寒气的臂膊却凭空出现,撑在她腰侧,帮她稳住重心。

    阮锐下意识道了句:“谢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谢的正是抓住她的人。

    或许不该称作人。阮锐看向自己拔萝卜一样从石地里拔出来的家伙,满身发青的白,外形很像十八九岁的男性,身姿高而瘦挺,耸着满头黑而长卷的乱发,长长短短参差不齐,额前一对眉眼被遮得严严实实,另一对却被短到根部的发茬明朗地暴露出。

    她就从这明白显露的四分之一张脸看到他克莱因蓝的眼睛。

    她毫不掩饰打量他,他也直直望着她。这双阮锐觉得很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野兽瞄准猎物一样,在烛火照耀中泛出冷调的光,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撕碎某人。

    然而他穿着和她一样代表“罪人”的圣洁白袍,赤裸着脚,胸前银色名牌上刻印暗金色数字:001。

    哈,她是100,这是001,看来这死尸般僵冷的怪物和她一样,也是因为“罪孽”被抓到这里来改造。那现在呢,他要阻拦她?

    阮锐掂量了一下自己赤手空拳的力道,在被剥夺了一切副本助力的情况下,大概不足以抵抗这怪物的袭击。她摇着头笑了笑,对仍在尖利念叨的那道声音开口:“行行行,我忏悔,我昨天出门没洗脸,罪该万死。”

    那道声音更恼怒:“狂徒!罪不自知的狂徒!你手上的鲜血还在流淌,身上数不清的亡魂还在纠缠,怎么能够忘记!”声音回荡在空间里,层层叠叠拖着尾音一遍遍闯进她耳朵。

    阮锐揉了揉耳朵,敷衍地挥挥手:“没忘呢,都记着呢。你想的话,我还可以背一背这10235个人的名字。”

    便不再管它的碎碎念,转而对面前挡着的怪物咧开一口白牙道:“你听它的话?”

    怪物,或者说001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阮锐只能看到他蓄势待发紧绷的小臂肌肉,从白袍半袖里延伸出来,看似轻松地垂在身侧。她觉得自己再轻举妄动可能会被来一拳,但她还是缓缓迈动步子,脚掌贴在地面悄无声息,逐渐缩短与他的距离。

    算是一种试探吧,她想知道她能做到什么地步,更想看看他这张如雕似琢的死人面孔会因为愤怒扭曲成什么样。

    走近了,她才发现他比她高一个肩膀,也远比她估量的体型要大。站在他面前,她得仰着头看他。啊,真是危险。

    她还是笑,少年人干净的眼眸里盛满烂漫烛光,齐肩的发尾往外翘,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从前,在属于她的副本里,她也是带着这张笑脸挖出玩家的眼球的,以至于后来的玩家看到这位副本大boss笑就开始害怕。

    “001是编号,你有名字吗?比如我的名字是阮锐。”她试探性地抓住他的手,温暖的掌心轻轻贴上他比冰块儿好不了多少的手背,就像贴着超市冷冻的肉类。

    她能感觉到他手背颤了颤,却没有动作。

    于是阮锐愈发大胆,指节溜进他半开的指缝,与他温情交握,情人一样,黏腻暧昧地勾住他另一只手,小幅度晃了晃。

    “不说话吗?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她仰脸看到他喉结在青白的皮肤下滚动,可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幽深的蓝眸垂下来,落到她脸上不知道哪一处,总归是不与她对上目光。

    阮锐对着这木桩子玩得无聊了,迅速撤开手,拉远与他的距离,脸上神情也变淡。她不笑时,面上总像笼着一层青灰色的烟,叫人看不透,也无法控制注意力被吸引。

    “算了,没意思。”她抱着双臂转身。

    001黑得泛蓝的睫毛有些迟疑地颤了颤,眸中火光随着抬眸动作碎成阳光下的春水,摇摇晃晃找不着依托似的。他无法控制地抬起指尖,似乎要伸出手,又很快垂落下来。

    没什么多余的感受,他只是觉得手背和指缝有些痒,还有些烫,像曾经因为好奇而捏住火焰。不过火焰在他身上不会蔓延,而这点痒和烫却无法克制的在生长。

    从手到肩膀,从肩膀到心脏,从心脏到大脑,他有种被灼烧的错觉。001不禁微微张开口,从黏连的唇瓣间呵出一口冰冷的气,眼眸转向走远的阮锐。

    而带来这些的人毫无所觉,亦或是毫不在意。阮锐翘着嘴角,侧头在听那道自称“神父”的声音对她疯狂的控诉,以及对001的警告。

    但显然001没听进去那些“001,远离她”“她是魔鬼,她在蛊惑你”之类的话,他在盯着阮锐发呆。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但阮锐一看他这状态就是发呆,因为她曾经吃不饱的时候也喜欢发呆。

    相比关心他发不发呆,她更想找到出去这里的办法。哪怕是不回副本,出去逛逛也好,这插满蜡烛的忏悔殿堂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和001的倒影,无聊得能把人逼疯。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阮锐开始哄他们的“教父”了,“那么,尊敬的教父,请告诉您迷惘的羔羊,我要怎样忏悔?”

    “教父”声音平静了些,仿佛某种设定好的程序,无法分辨话语逻辑中真实的意图,只要触发相应关键词,就能生硬地到达某一固定分支。此时,这位伟大而慈悲的“神父”轻而易举原谅了她。

    “迷途的孩子,很高兴你心向正道。跪在这里说出你的所有罪孽吧,神会倾听你,而我会请求祂宽恕你。”

    “然后呢?”

    “然后你就能得到出去进一步消解罪恶的机会。”

    “哦。”阮锐了然地点头,一手抬起,习惯性在思考时摩挲耳垂。说说自己干过的事儿就能出去,这不难,只是她干过那么多事全都要说一遍有些麻烦。

    思考时乱荡的视线飘到001身上,阮锐顺嘴问了一句:“那他呢?在这儿看着我?”

    骤然被提及的001回过神,双手拢到胸前,指节交叉,抬首望向穹顶,像是在等待某种指示,姿态认真得有些虔诚意味。

    “教父”也一言不发,良久,才开口对阮锐道出某位她权限不够知道的大人物的决策:“他想留在这儿,更好的了解你也有利于接下来的安排,便让他在这里担负监督你的使命。”

    阮锐对于多一个人听她的杀戮史不甚在意,抱着早说完早出去的想法,面对烛排,背对001,就地跪下就开始细数那些东西:“那就从我杀的第一个人开始说起吧。”

    橙黄的烛光映在她因长期不见光而苍白的面皮上,她倦怠地垂着眼眸,回忆道:“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姐姐,阮见青。她大我两岁,却承担了比我多两倍的责任。小时候,实在饿得不行,我会抓着她的裙摆喊妈妈,喊完她就会心软,出去一天,晚上血迹斑斑地为我带回食物。”

    “我杀她前,她为我把全镇人都杀完了,以为我只要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我就安全了。”

    “那时她攥着我的手,调转刀尖,对准了她的太阳穴。她对我笑,说,用力一点。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就杀死了她。”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复活的邻居,叫李查德,开着一家杂货铺,给过我们姐妹很多帮助。他大腹便便,头顶只剩一圈黄毛,平时见谁都笑,是个好人。”

    “那时候我手上只有那把匕首,只能趁他转身为我拿面包时一刀刺过去。他痛得说不出话,眼神惊惶又愤怒,大概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没回答,只拎着滴血的刀,问他我姐姐可不可以回来。他也没回答,倒下去了,很快又爬起来,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依然为我拿来面包,笑着让我别客气。”

    “那天我杀了他很多遍,问了他很多遍我姐姐可不可以回来,他一遍也没回答我。姐姐说过,沉默就是否认,我记起这句话,也就不再杀他了。”

    “我杀的第三个人,是我的父亲。在我之前,姐姐已经杀过他一次了。这一次我要有经验得多,动作很迅速,没让他太痛苦,毕竟是父亲。”

    “我杀的第四个人是副本调试员,他没告诉我他的名字,但他告诉了我我的代号,100,和现在这个一样。他一点儿也不惊讶我会杀他,只是不断咒骂我恶种。”

    “很奇怪,他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甚至知道我习惯把牙刷放在牙膏右边。他只能杀一次,但我坚信他并没有死,一定在小镇之外的世界还活着。”

    “后来啊,我杀的就都是玩家了。第五个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活泼可爱,说是刚从中学毕业,想要买新手机才来的这个副本。有一段时间我们聊得很开心,她在发现杀不掉我之后就不理我了。”

    “我想知道什么是中学,太好奇了,好奇得睡不着觉,就晚上给她打电话。没想到她不接,电话线自动缠绕住她脖颈,将她活活勒死了。”

    “第六个叫……”

    “第七个叫……”

    ……

    “第10234个,也就是被关闭感知押送到这里之前我杀死的倒数第二个玩家,叫赵文,是小学数学老师。哦这个不是他告诉我的,是他当着我的面跟同伴聊天的时候说的。”

    “他说他是因为猥/亵儿童入狱,想要借这个游戏逃脱法律制裁才来的这里,他不信这游戏真能让他死。我听着嫌脏,又觉得人毕竟只死一次,死得太快没什么体验感,就适当延长了他的死亡过程。”

    “第10235个,我想这个不必多说,我就是在杀了他之后被抓过来的——算了,保险起见还是说说吧,这最后一个是副本管理员。他混在玩家队伍里,大概自以为很隐蔽。”

    “可不一样啊,他和那些或贪婪或惊慌或自信的玩家不一样,我没办法忽视他的特殊,所以我抓来他审问。他故作淡定地向我袒露他的身份,说是所有副本唯一的管理员,来这里是为了修复我。如果我杀掉他,我的副本就会被判定崩坏。”

    “他说每个副本boss只有一个,我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而他死了,管理员这个角色永不消失。杀了他,我会被处以极刑,这个副本会不复存在。他说这不合算。”

    “可我还没杀过管理员,我想试试。”

    殿堂内没有时间流逝的标志,不知道过了多久,阮锐讲得有点儿累,膝盖也发麻,终于讲完时忍不住直接往后一倒。她没指望001能乖乖在那儿盘腿坐着当肉垫,但真倒下去,却刚好是他肌肉紧实的大腿。

    好冰。阮锐被冰得头皮发麻,赶忙往旁边翻滚一圈,滚到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地板都比他暖和。

    阮锐偏头看自己石上模糊的倒影,额头抵着石砖,就像与石下另一个黑漆漆的阮锐轮廓额头相抵。在镜的两面,两个阮锐身后都是忏悔殿堂,都是殿堂内无穷无尽般燃烧的白蜡烛。

    她觉出了趣味,再伸出手,指尖碰到石面,像是穿透镜面在触碰另一个自己。

    或许是杀第一个人时的自己,或许是杀第10235个人后的自己。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凝视着地板上自己唯一清晰的眼睛倒影。可眼睛又能看出什么,有人被杀时还在那么开心地笑呢。

    她也笑了,翻过身盯住一直注视着她的001,懒洋洋拉长语调:“现在算是完成忏悔了吗?神的宽恕需要多久发放?”

    001意料之内不开口,只是沉默地用他那双克莱因蓝的眼睛望着她,向下的浓黑睫羽竟然勾出几分他这种死人绝不会有的忧郁。

    因着她方才那一翻滚,他们的距离有些远,都能清楚看清对方的全部。

    001蓝眼睛里倒映的,是她动作随意地瘫在地上,乌黑的齐肩发乱糟糟贴地,和他如出一辙的白袍不规矩地掀开一角,露出肌理流畅且富有力量感的小腿。

    说不上来他看着她开在面前是怎样一种感受,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感受”,没人教过他,目前他所知的所有词汇都来自于他的主。他是主的唇舌,所吐出的一切话语都必须来源于主。

    主说他不需要知道太多,于是他就不知道。

    但这一刻,他想他违背主明白了一个词的意思,那就是“美”。美就是阮锐,阮锐是美的,无关她的眉眼鼻唇,只要她这个人站在这里,一行一动就是美的。

    他不知道这种感受从何而来,明明他们才刚刚见面。可阮锐就是像火,分秒必争占据他整个身体,炙烤得他又痒又热。他不知道,他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他只是望着阮锐,用那双深湖一样的眼睛。

    而阮锐绝不为他停留,见他缄默得没意思,就开始大声呼喊“教主”。

    “喂,教主,我的忏悔能够使我具有出去的通行证了吗?”

    “教主”的声音悠远而宁静,从不知何处传来:“神原谅了你,现在,朝有光的地方走吧。”

    “啊?这不到处都是光吗?”阮锐话音刚落,四周万千蜡烛陡然同时熄灭,世界从至明到至暗只需要一个瞬间。

    一片漆黑里,她看不清自己手撑着的地,却能抬头看见001的眼睛,像某种兽类在黑夜里巨大而危险的瞳孔,发着幽幽蓝光照着她。

    她对他招了招手:“过来点儿。”

    001没动,他认为自己越是渴望越不能轻举妄动,这是野兽面对未知诱惑的直觉。但他无法忍住不注视诱惑,因而睁着蓝光闪闪的眼睛直望着她。

    阮锐才管不了那么多,往□□斜,又一滚滚回他身边,借着他眼睛的光看清地,站起身,顺便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顺手抓住他的左手,拉起001:“有光的地方……你眼睛就在发光。来吧,带我出去。”

    001沉默,他不知道怎么出去,他们都需要等待主的指引。

    阮锐发现他不动,知道了他并不是出口,但她还需要他照明,怕他像从地里出来那样遁地跑了,也就没松开他冒着寒气的手。目光移开,改为放眼到广阔的黑暗里逡巡。

    001望着她抓住他的手,非凡的视力让他在这样的漆黑里也能看清近处事物,他看到阮锐因为用力,短短的指甲嵌入他皮肉里。痒意便沿着指甲弯弯的月牙凹痕,烫伤他最不为人知的深处。

    他想翻转手掌,握一下她的手指,但他忍住了。

    “好长的一线光。”倏然见到强烈光线,阮锐不适地眯了眯眼。很快,眯起的眼弯成笑弧,连同唇角勾出一个清浅的愉悦表情。

    在她面前,一条自上而下贯穿天地的光隙渐渐扩大,刺眼的莹白光柱落到她身上,将她整个笼罩。她看不清穿过这道裂缝会是什么,而长久地凝望白光会让她双眼刺痛到蓄泪,于是她闭上眼,带着001大步走过去。

    距离与时间在罪人的刑场都不再存在,分不清到底走了多远和多久,她终于感到穿透眼皮的光暗淡下来。

    再睁开眼,阮锐面前是悠长到看不到尽头的纯白回廊,廊道两侧没有窗户,左手边墙上挂满各类宗教色彩浓厚的装裱画,右旁则是一张张她的相片无尽延伸,那些不知被何人捕捉的片段全部端端正正封装在木边玻璃面的相框里。

    廊道里三米一个的顶灯喷洒下温柔明亮的灯光,反光的合成材质地板将光线以更绚烂的方式打碎反射在狭长的空间里,令空中漂浮起一道道细小闪烁的彩色光尘,阮锐这时才松开001,独自沿着曲绕的路向前走。

    光尘随着她的步子搅动空气而变换轨道,一些落到她毛糙的黑发上,一些沾上她衣领。纷纷扬扬,像一场多彩的雪。

    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停。最先还往左边宗教画张望,但她所在的副本小镇上没有宗教,连宗教这个词她都是偶然从信教的玩家口中听来的,除了被她杀过的基督徒和佛教徒她了解一点儿,其他一无所知。

    看不懂,也就放弃了。相比那些画作的艰涩,她更能理解右侧墙上挂着的照片,那都是她真实经历,每一幕都能回想得起。

    阮锐依次开看,同时她注意到身后001始终与她保持着固定距离,眼珠随着她视线的偏移而转动。她装作没察觉到,一面走走看看,一面注意着身后的动向,以防他突然发难将她就地绞杀。

    毕竟这里是罪人的刑场,忏悔过后等待她的只会是死亡,而001很大可能就是行刑者。

    她不动声色地瞥眼观望他。

    飘舞的光尘似乎不近他的身,他乌黑的发间没有一星半点别的色彩,只有细碎的光点被相框玻璃反射,映在蓝色瞳仁里,像月色下映着星子的海,斑斓而梦幻。

    然而他又确实如她一般走在彩色光尘里,青色小臂和泛紫的凸起血管裸露在外,被顶部投下的白炽灯光镀上一层霜样的磨砂白。在皎洁如月光的廊灯下,他们真圣洁得像墙上挂着的画中信徒。

    连001这样一眼判定为怪物的都像归顺的魔鬼。阮锐总是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逗笑。

    001侧着脸,习惯性微抿浅色的唇,似乎对着墙上的相片看得很认真。

    阮锐不在意,下意识想将手插进衣兜却发现白袍没兜,只得抱起双臂,自己一幅幅看过去。

    第一幅是五岁的姐姐阮见青牵着三岁的阮锐爬上高山寻找食物,天幕幽微,她们坐在山顶浓翠的草地上,背对着摄像头,两只小手贴得紧紧的。

    第二幅是十岁的阮见青站在满地碎片里,举起手要打撕了她书的阮锐。而阮锐闭着眼,大张着嘴,边笑边死死抱住柱子。

    第三幅是十三岁的阮见青捂住阮锐的嘴,衣柜缝隙投进的暖光竖在她苍白的脸上,镜头里她眼睛有一片血红的倒影。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拖着她逐渐加快脚步,直至酿酿跄跄小跑起来追赶相隔愈来愈远的相框。她在每一张照片前停留越来越久,回忆愈发迷离沉醉,脑中被时光蒙上的雾气在不断加厚。

    阮锐看不下去了,每看过一幅画面,她的头脑就混沌一分。看到第二十三幅时,她发现自己快要忘了阮见青的相貌。记忆里那张脸上没有了五官,只有似笑的肌肉起伏。

    第二十三幅上,那只曾拂过她发顶和脊背的手,握着滴血的匕首,向她举起。她仿佛看到一个不甚清楚的笑绽开在那人模糊不清的脸上,一道阔别已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们都是脏的,你也不能干净。阮锐,杀了我。”

    话音瞬间驱散迷雾,阮锐猛然惊醒,转头望向发出阮见青声音的001。他不躲不避也望向她,唇瓣仍旧抿着,仿若从未张开过。可她无比确定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阮锐在他看不出情绪的蓝眸中探寻,好半晌,咧开唇角:“原来不是哑巴,是会学人说话的怪物啊——”

    “001,你要杀了我。”

    001直勾勾盯着她,没有否认。他在刚才那一瞬间接到的神谕是这样的。主说,杀了她,于是他以记忆为桥梁开始吞噬她的灵魂。

    他没想过她的灵魂也如此滚烫,吞下去会炙烤他的眼睛。他一边吞,一边被熏得想要落泪,蓝色的湖水似乎将要流淌出眼眶。

    “001,你在哭,为什么?”她声音带着笑意,分明有所洞察。她早就知道了,知道他愚昧服从的空洞,知道他坚不可摧下朽败的虫孔。

    她怎么会猜不到他是主豢养的爪牙,从来被灌输以最虔诚也最脆弱的信仰?这副沉默而杀气勃勃的样子,实则是他无知的遮羞布。总有一天这块轻薄的布料会被风吹开,露出一双燃烧着渴望火焰的克莱因蓝眼眸。

    但她其实并没放在心上,也并不认为自己会是掀开他眼前遮挡的风。只是在诸如此时的片刻,她会饶有兴致地捻起他的不幸来玩味观赏,就像赏玩一只会唱歌的企鹅。

    “001,你在哭。”阮锐重复了一遍。

    他抹开无表情的青白脸庞上的液体,摇了摇头。

    “你在哭。”又是一遍,带着更笃定更得意的笑。

    阮锐冷眼看着他升起迷茫,讽刺道:“是在为我而哭吗?你在哭什么?哭你要杀死我?你舍不得?”她真觉得有点儿好笑,刚见面要杀她的人舍不得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滑天下之大稽。

    001也十分奇怪自己的眼泪,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流泪。指尖蘸取一滴举到眼前,他侧头看了看,茫然地递到唇边,将晶莹的液体吮进去。

    咸的,还有点儿苦。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高大的怪物愣神了好一会儿,忽然嘴唇颤动,神情扭曲,吐出另一种音色的冷淡话语:“100,你要反抗吗?”

    阮锐猜测,这就是所谓的“神”、001的“主”了。于是她轻松地耸耸肩,道:“过会儿吧,无上的主,不必那么急着销毁我吧?”

    主用着001的面孔,青色下巴高昂,蓝色瞳眸眯起,露出与这副皮囊格外突兀而又自成气度的倨傲神情:“或许你想拖延时间?”

    “或许。”阮锐并不否认,“但你身处另一世界,只借用001的躯壳和固定程序来管理这里,我伤害不了你,不是么?”

    “你很聪明,”主冷漠地望着她,“但没人希望你这么聪明。”

    “确实,副本boss不该知道这些。我的副本编号是100,罪人编号也是100,就说明聪明的不只有我,除去001,还有大概98位先贤。没人希望我们聪明,我们也不一定聪明,可至少,别把我们想得太蠢。”

    “你叫他们先贤?”主浑不在意她的话,轻笑一声,躯体融化又重新定型,形成一个双目流淌血泪的老太太,“这是002号,最先觉醒的副本人物,杀了管理员之后自杀而亡。”

    阮锐的关注点跑偏:“哦?那时候可以自杀吗?我尝试过,没成功,脑袋砸烂了也会再粘回去。”

    “现在已经修复了人物可以自杀这个漏洞。”苍老的声音说到一半,声线陡然尖细起来,无缝切换为稚嫩怯弱的童声。与此同时,躯体再一次变形,熔铸成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红衣小女孩。

    女孩撕开怀中兔子玩偶的脑袋,小手伸进去用力揉烂黏糊的脑/浆,平静道:“这是003,引爆副本又杀了管理员之后被带来这里,成为第一个被001吞噬的副本人物,还在001体内保有一定意识,永远身处痛苦。”

    “哦?还可以引爆副本?我也试过,没成。你们又修复了?”阮锐聊累了,索性就地盘腿坐下,“后面的人都被001吃了,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是的,但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主变成了一个中年壮汉,“他吸收了过多觉醒的意识,有点儿脱离掌控的危险。”

    “那你要毁掉他吗,这个趁手的冷兵器?”阮锐夸张地捂住嘴,眼神却恹恹,“看来我能听的内幕不少,说这么多没问题吗?”

    主变成了一个身姿绰约的旗袍美人,优雅地弯下身,涂红的食指指甲点在她额心:“没关系,我是一切的主,你是主偏爱的羔羊。在你临死之前我愿意赐予你真知。”

    “哦,谢谢。”阮锐没什么诚意地说,“你也很聪明,懂得创造001这样实用的怪物来作垃圾场。他的腹中不知堆积了多少尸体,你打算用什么来处理他呢?再创造一个东西吃掉他?”

    “或许。”主直起身,又变回了001的样子,“我最满意的造物,他吞噬谁就能成为谁。同样,吞噬他的人,最终也会成为他。”

    阮锐若有所思地撑住下巴:“说了这么多,我可以申请一个和001单独相处的机会吗?反正他就快要被毁灭,我也将要走向死亡。年轻人死前谈情说爱一下,很正常吧?”

    主诚实地回答:“放在你和他身上不太正常。”

    “这是歧视。”

    “是的。”

    话虽如此,主的宽容与自大代他允许了这个请求。一眨眼的功夫,属于001的单纯冷峻复归。

    他垂手立于她面前,重新抬起眸光,用他而非主的眼神望向她。

    那神智重回的片刻呆怔昭示他对他们刚才的谈话并不知情。

    不知道自己弃子的身份也好,至少痛苦只存在于死那一刻。阮锐不喜欢这种麻木的幸福,然而她想,对于001这样的信徒或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想也没必要改变什么。

    想着,阮锐伸展手臂伸了个懒腰,正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率先递到她面前。

    毫无疑问,是001。

    她挑挑眉,并不急着起来,而是用含笑的眼神表达疑惑。

    001说不了话,无法形容他触碰她的渴望。此时这种隐秘的感受占据了他全部思绪,迫使他为了止住心上蔓延的痒靠近她、接触她。

    他也奇怪,为什么他伸向她的手无法遏制在颤抖?明明他并不恐惧或愤怒。他只有满腔渴望,涌上喉口,溢满唇齿间,连指缝里都无可避免沾染。

    全身都在叫嚣,靠近她,再近一些,在她死之前尽可能碰触她。

    然后呢?她死之后呢?她融入他身体成为只会在他脑海里痛苦呻吟的残魂后呢?他不知道。他对阮锐摇头。

    阮锐却明白了他简单动作中的意思:“你也不知道?那我想我知道了。”她笑开。

    皓白的腕子伸向他,轻轻搭到他生冷的指尖。他仿佛看见了温热皮肉下跳动的脉搏和血,鲜红的,热烈的,燃烧的,美得吓人。

    他忽然不敢注视她。

    可她借力起身后,那只手还放在他掌中,却抬起另一条胳膊,松松地搭在他肩上。阮锐总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哪怕她红艳到诡谲的唇近到他一倾身就能碰上。

    当然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做,所以调侃才肆无忌惮:“你知道什么叫发/情吗?”

    001谨慎地摇头。

    阮锐凑近与他脸贴着脸,整个人近乎被他宽博的体型圈住。忽略两人身上的白袍,像极了一对舞会上亲密交缠的交际舞伴。多彩光尘就是灯光投影,胸前罪人的号码就是彼此的名牌,001先生与100小姐在挂满宗教画作与人生记忆的长廊上赤足共舞。

    这是个很危险的姿势,她可以随时扭断他的脖颈,他也能够轻易箍住她,让她无法逃脱,然后狠狠把她撕成两半。

    但阮锐凑到他耳边的腔调那么含糊暧昧:“发/情嘛,很简单,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你知道发/情的动物要做什么吗?”

    这次她没等他回答,微笑的唇骤然张大,尖锐的牙齿奋力刺穿青色皮肉。同时,齿缝间隐约笑哼出一句:“交/配。”

    发情的动物都会交/配,蛇类正像他们纠缠的模样。

    嘭——

    巨大的爆炸声在001反应过来推开她之前响起。事实上,他反应了相当长时间才明白,自己应当从她开始咀嚼他的第一秒就推开她,或者杀死她。

    然而他实在贪恋她口腔的湿热,以及她利齿切割肉理、凿断筋脉带给他的痒。

    当他终于想起抬手,湖一般滟潋的蓝眼瞳中映出的,是快速崩塌的走廊和冲天的火光。

    一个事实摆在他面前——阮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即将毁掉整个刑场。

    他并不慌乱,因为他早就知道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包括他。他甚至为自己将与阮锐死在一起而隐隐兴奋。

    他们拥抱着,死也死在一起,多好。

    阮锐可不这么想。她随意咬了几口,发现001并不如她预料的那样肉质干柴,便顿感失望,松开他用手背抹开唇上和下巴上的血迹。

    白袍被鲜血大片污脏,她很惊讶他紫色血管中流淌的竟然还是红色血液,这让她对自己被血糊脏了的下半边脸很失望。她本来以为会是紫色。

    于是没有多余的安抚或是解释什么,阮锐后退一步,对爆开的火焰招招手,火中立刻蹿出一只顶着人头的毒蛛。

    “干得很好,跟我走吧,姐姐。”她愉悦地弯起眼,毫不犹豫绕过立在原地的001向走廊另一头前进。

    毒蛛斑斓的花纹似乎也因她的夸奖高兴地舒展开,阮见青闭着眼的死灰色的头颅上表情变做了笑。庞大的身躯跳出烈焰,追随阮锐的脚步也往前走。

    001被落在她们身后,似乎已经无法再吸引阮锐任何关注。直到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她头一次也没回。

    “100!”主的愤怒在身后响起。

    阮锐回身,看到占据了001身体的主向她举起银色手枪。

    “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它在恼怒,为自己竟被游戏中的蝼蚁挑战权威。哪怕她炸毁的只是庞大游戏的一角,也只能是这万分之一的虚构世界,而注定无法突破世界边界取下它的首级。

    这分明是她必输的一场抗争,可它为此恼怒,正如对前面98位一样。

    “这个嘛……”阮锐不慌不忙抬手,向他摊开掌心,“看。”手心纹路上赫然印着一只浅粉色蜘蛛图形,随着她抬手的动作,稍稍往上爬了爬。

    “她是阮见青?”主瞪向她身旁毒蛛上垂下的头颅。

    阮锐顺着它的视线理了理姐姐鬓边垂落的长发,答非所问:“当初管理员对我说每个副本只能有一个boss,我就在想,既然我是公认的boss,处于严密管理之下,那我的姐姐算什么呢?”

    “那天早上,在我把李查德杀了一遍又一遍后,轻轻抵住我即将再次落下的刀尖的,被全世界忽视了的,那只长满斑斓茸刺的触手,算什么?”

    阮锐笑弯眼眸:“伟大的主,你说呢?”

    阮见青眼皮下的眼珠转向它,像也在问一个答案。

    她算什么呢?人形的肉身死去,残破的意识驱使她跟在唯一熟悉的人身边。整个副本、整个游戏、整个宇宙都不再有人相信她存在。为了躲避主血腥的注视,她也不能出现在其他人眼前,只能终日囚于旧时的庭院。

    她不是boss,不是npc,她什么也不是。

    也正因为她在这个副本乃至整个游戏里没有确切存在,所以她脱离副本掌控和识别系统,能够在刑场里来去自如,轻松引发这次爆炸。

    这样的存在算什么?

    主找到了残酷却贴切的一个词:“漏洞。”是的,她是漏洞,是游戏代码里的一个bug。

    是了,游戏里一个bug会炸毁一所监狱。

    “那么,万能的主,将你不听话的造物和意料外的漏洞通通杀死吧。”阮锐无所畏惧地向他展开怀抱,黑黝黝的眸子直视同样漆黑的枪口,像在直视所谓死神的眼睛。

    然而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的使命早在爆炸的瞬间就已经完成——她要给这烂透了的统治再加一道疮疤,就像前98位“罪人”那样。既然目前压迫无法撼动,那就用畸形的生命玩笑般给它炸出乱七八糟的裂痕。就像飞鸟撞上窗玻璃,就像蛾子扑进烈火。

    哪怕窗上的裂痕会修复。

    哪怕以蛾翅为燃料的火焰会被扑灭。

    哪怕疯狂的罪人们连血迹也不会留下。

    但阮锐笃定,未来某一天,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会再次杀死管理员,被投放到新的监狱。

    在那里,她会拔出插在主心脏上的剑,把这个世界、另个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然后仰着那张凹凸不平的怪物猛兽的脸,对这一切哈哈大笑比中指。

    那时候,她会斟一杯主的血液,敬他们这些千奇百怪的怪物先贤。

    实话说,阮锐活得蛮无聊的,甚至很期待子弹打穿她的后脑勺。她向主挑衅般指指额心,示意准星要瞄准的位置。

    但主望了她半晌,眉头紧了又松,最终冷静地放下手臂,蓝湖样的眼眸结出冰霜。

    “100,我不会在今天杀你,你将被判处流亡之刑。”

    “哦?意思是放我走?”阮锐意外地挑眉,“我以为你恨不能杀我而后快。”

    “是的。”主低头用001青白的手指摩挲枪口,“但我想,最负罪孽的恶徒应当流浪于世间之苦,从今以后你不论躲到哪儿,执刑者都会找到你,然后——施、刑。周而复始。”

    “哦。”阮锐满不在乎地点头,余光看到走廊另一头的火将要烧到这边来,想着既然它不打算把她就地处决,自己找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利落转了身欲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突然腰间一重,她被自后而来的冲力撞得失衡踉跄,阮见青也启唇冲她身后发出尖啸。

    好容易稳住身子,阮锐偏头往后看去,却是一个黑而茂密的发顶,往下是青色高挺的鼻梁。

    001那双好看的蓝眼睛藏在阴影中愈加暗沉,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环在她腰间的双臂紧紧扣着,而他的下巴搁在她肩窝。

    一个十足温情的姿势,简直像是黏黏糊糊的情侣在路口分别。

    可惜阮锐只觉得他碍事,脚跟往后退半步,用不留一丝情面的力道狠狠碾压住他脚尖,意图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但001绝不放开,哪怕他脚尖因她的动作痒得要命。他无法放开。

    他知道火就要烧过来了,更知道他因主制定的规则绝对无法离开这个刑场。他的命运只有死在这里,而阮锐大可以活下去。

    他不想。

    阮锐别想丢下他,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吧,让无法熄灭的火焰把他们融成一个人,让他共享她的体温,就让谁也分不开他们、不清楚烧成的焦炭里哪一块属于谁。

    001知道她走出这道门就不会再想起他,他没傻到看不出她对他毫无感情,所有的靠近不过是好玩,她一定对很多人都这样。

    那就让她走不出这道门。

    走不出去就好了,这里只会有他们。

    001将鼻尖凑近她脖颈,嗅着独属于她的气味。

    他没见过太多东西,说不清那究竟像什么,但他下意识把这种味道归为雨水——就是窗外有时淌过的雨水,他看到过很多次,却一次都没触碰到过。他没开过窗。

    “001,你这样的怪物就该死在这里。”阮锐语声平静得过分,脚下力度倒一点儿没收敛,“现在看来,我也得陪你死。”

    001收紧了手臂不看她。

    反正要死在一块儿,阮锐也不急着找001的麻烦,先面对阮见青笑着挥了挥手:“你一个人走吧。”

    她很少笑得这么灿烂,两颗尖尖的犬齿都露出来,衬着她因笑而稍显圆润的轮廓,差不多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阮见青不记得太多事情了,唯独这样的笑,她记得她曾在十多岁的时候看过很多次。那时候她屠杀完回来,把从镇民手里抢来的食物递给阮锐,她的妹妹就会这么笑。

    她最喜欢妹妹笑起来的样子,像她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妈妈。只有妈妈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她,她知道妹妹的笑只是为了食物,可她只要能见到这个笑就做什么都愿意。

    现在,她的妹妹就用这个笑让她抛弃她。

    “你……我……”阮见青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字,连不成句子,但阮锐能明白。

    阮锐对她摇头,笑着:“姐姐,我就留在这儿,你走吧,大火会烧掉你身上的寄生虫,你不会再痛了。”

    阮见青迟钝地摇头。

    “走,我希望你走。”

    阮见青愣了一会儿,缓缓转身,扭动沉重的身躯往门边走。阮锐眼看着她八条腿都迈出门外,才转过身与001脸贴脸,准备收拾他。

    阮锐温存地笑:“留下我?那就承受代价。”

    话音一落,尖锐的牙齿再次刺入001的皮肤。这一下比之前更用劲,一口就扯出了他浓紫的筋脉,咬下一大块青色的肉。

    001无可避免地浑身颤抖起来,但他还是搂着她,搂得紧紧的,按在她腰上的手背紫筋凸起。

    血液肆无忌惮喷洒到阮锐上半张脸,方才面对阮见青还称得上温顺的面孔转瞬锋利又冷漠。她大口大口吞咽他的血肉,恰似饥肠辘辘的野兽进食,根本配不上“用餐”两个字。

    当然,死亡当前没人在乎仪态。阮锐正像捕食的蛇那样用双臂圈紧他颤抖的脊背,而001微仰着头颅,向她心甘情愿奉献出肩颈。

    在这场欲/望的互相掠夺里,猎手与猎物都得到极大满足。

    走廊上火焰极速蔓延,不多时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身着白袍的两位穷途罪人以拥抱的姿势,在灼烧的痛感中纠缠得更紧密。

    阮锐腮帮子嚼得有些酸,也只堪堪啃掉他颈侧到肩头的肉。001太大一块了,没有个两三天吃不完,显然她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火舌早不知不觉攀上她裙角,灼得她小腿一片焦黑和脂肪燃烧的滋滋声。

    好痛啊。阮锐很久没这么痛过了,身体本能挣扎起来,又被001固执地压下。

    她表情因疼痛而扭曲,抬起头看到001同样痛苦的映着火光的脸和点燃的克莱因蓝眼瞳,顿时又怪异地拉扯出笑。

    “001。”她吻上他浅色唇瓣,嘴里还有他的碎肉和血。

    真是恶心透顶的一个吻。阮锐咬住他下嘴唇。

    001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愉悦在过热的大脑里疯狂爆炸。然而下一瞬,他感到自己唇肉的一部分脱离了身体——阮锐在吃他的嘴唇,咀嚼吞咽里夹杂着温柔的舔舐。

    他们牙齿碰撞,唾液交换。

    他们血液横流,至死方休。

    阮锐觉得他唇瓣上的肉比肩颈好吃。

    火焰即将完全吞没他们的时候,她余光看到他的口型——“痒”。

    于是她呢喃般纠正他:“或许那叫做疼。”

    或许也可以是痒。001想,满足地缓缓闭上眼,火光照得眼皮红彤彤一片。

    他执拗地做出口型:“痒。”

    阮锐只是笑,笑声在崩塌的刑场里越来越响,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间褪去,她濒死的意识忽然回到多年前某一天,蜂拥而至的记忆堵住了她喉口。

    她说不出话,她看到眼前是一片翠绿的庭院,一枝梨花靠着半开的门扉伸到她面前,又被一只素白的手折断。

    她看到手背上有两三滴没来得及擦去的血。

    “阮锐,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吧。”十九岁阮见青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她抬起头,看到站立在她身旁的披散黑色长发的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跪坐着的。

    这是哪一天呢……哦对,是最后一天。她想起来了,这一天她要杀了她的姐姐。

    于是她按照记忆里的对话回答:“猜到什么?”

    “你呀,跟我也装呢。”阮见青轻轻笑出声,“你回头看看。”

    阮锐依言回头,看到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具被刀扎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尸体的脸正对着她们,她很容易就辨认出这是她和阮见青的父亲——虽然她并没见过他几次。

    “你把他杀了。”阮锐语气平平地叙述这个事实。她对这个从未养育过她们的人没什么感情,但她知道弑/父这个名头确实不好听。

    阮见青却不在乎,笑眯眯地转了转指间的凶器:“是呀,反正他在不在都没什么用,就用他来试验这个世界的规则吧。”

    “规则?”

    “你不知道吗,这世界是假的,可它也有自己运行的规则。”

    “我知道它是假的,可规则又是什么?”阮锐还年轻,在姐姐的庇佑下她甚至很少思考。大多数时候,她只要对姐姐笑一笑就什么都有了。想知道什么,对姐姐笑笑就好了。

    她什么也不必做,姐姐就会为她的笑所向披靡。从小就这样,她习惯了。

    当时她从没想过自己这样会像寄生虫,照例对姐姐笑得天真烂漫以寻索答案。

    姐姐从不她失望,温柔地摸摸她发顶解释:“永远的杀戮。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强大的吞灭弱小的,弱小的反杀强大的,然后筋疲力竭又被更弱小或者更强大的杀死。在我们生活的世界,厮杀不会停止,除非这世界只剩最后一人。”

    “我想过很久,为什么我一定要互相残杀?小镇只有这么大,大家和谐共生不也很好吗?可是我很久以前就在无意间看到了一双操纵所有人的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吧,有一双只有我看得见的手蒙上了所有人眼睛,逼迫他们盲目地举起铲子和铁锹。”

    “阮锐,你很少出门,大概没看到过黄昏时隔壁李查德叔叔对我举起的镰刀,也不知道父亲生吞玛丽阿姨的场面。小镇上一直在暗中角逐,我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被别人杀死,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我不在来伤害你。”

    阮锐仰头看着姐姐,十七岁的她对自己的骑士有着盲目崇拜和信任:“你很强大,没人杀得了你,你会保护好我。”

    阮见青无奈地摇头:“可是你想过吗,整个小镇的人都杀过人,只有你没有,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支开我,嚣张又胆怯地撞烂我们的门,乌泱泱一大片闯进来杀了你。”

    “他们都是脏的,你也不能干净。”

    一把匕首被递到反应不及的阮锐手中,她颤抖的视野里,阮见青同她一样跪坐下来,与她面对面靠得极近。

    她慌忙想把匕首塞回去。

    “杀了我。”阮见青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调转她手中匕首的刀尖,对准自己太阳穴,“我杀光了他们,现在小镇里只有你和我,未来某一天我也可能被那只手操纵杀你。”

    “我害怕,所以,阮锐,杀了我。”

    阮锐有些转不动思绪地呆望她,一个劲儿摇头。

    “阮锐。”她笑着,温柔地叫她:“阮锐,真是个好名字,妈妈一定是想祝你锐不可当。可惜她死在你两岁那年,死于餐厅老板的银叉子,你甚至不认识她。我记得她本来有机会杀死他的,可是她力气太小,用板凳没砸晕他。”

    “现在,阮锐,用力一点。”

    于是阮锐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就杀了她。

    时隔多年,阮锐再想起来总觉得很可笑。姐姐那么努力地保护她,以为连自己也死了她就能安全,却没想到原来她们所在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最后活下来的人会成为万劫不复的副本boss。

    然后一波又一波玩家走进副本,通过集齐线索找到打断她手脚、拔去她唇舌、烫毁她双目却不让她真正死去的方式——事实上,他们以为杀死了她,她偶尔也希望如此,但副本的规则会牢牢护住她的核心,不让她真正消亡。

    没关系,剧烈的痛苦过后就是平静接受。

    假如阮见青知道,大概会更希望自己是活下来的那个。而阮锐很庆幸活下来的是自己,回来的是意识不全的姐姐。

    这样,阮见青永远无法理解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自然不会哀痛。

    阮锐很庆幸,这场大火终于烧死了一个杀害同类的怪物与一个只会吸血的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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