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暴雨如注。

    李玉朝外探了探身,实在听不清那名小宫女的声儿,招了手底下的人来,“进忠,她说的什么?”

    杵在墙根的那人应了声,旋即走到近前。

    他穿着件新裁的宝蓝色蟒袍,极是熨帖合身,也衬得腰身愈发纤长有柔韧感。襟口的两颗扣子规规矩矩系到顶端,遮住了流畅平坦的脖颈线条,但好歹干净秀气的下巴敞在外边儿,是有别于寻常男子的阴柔秀美。这会儿他正垂了头,帽檐倾覆,只有下半张脸看得真切——他下嘴唇饱满丰厚有肉.欲.感,唇线微微上挑,看着心情还算成。

    李玉隐隐觉着进忠在这近一两日里有些不对,但他又说不出些什么来,只眼神探究地将他扫了一圈。

    那厢进忠朝那青衣小宫女那睨了眼,很快收回眼神,平心静气地回禀道:“她说她是启祥宫的宫女樱儿,嘉妃娘娘快生了,特来请皇上过去。”

    偏又是不巧了,皇上正和高斌大人议事,特意吩咐了不准人来打扰。

    李玉和小宫女解释了缘由,又见她是一人来的,便着了进忠送她回去。

    进忠便接了伞,没看一眼卫嬿婉,径自朝雨里去了。

    到底心里头还憋着一股气呢。上辈子他对她掏心窝子,她冲他使心眼子,为了保全自己个儿,一根绳子把他给结果了。所幸老天爷保佑,见不得他就这么死了。当他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遇见卫嬿婉的头两个月,这么些个日子,也终于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的事实。

    进忠心里不痛快,存心想刺卫嬿婉两句,“你属王八的,走路这么慢?

    偏她在启祥宫受欺负多了,别人问什么她就老实答什么。卫嬿婉在雨中瑟索了下,轻声开口道:“奴婢是雍正五年九月初九日生,属羊,不属王八。”

    一口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堵在进忠的嗓子眼里。上辈子他把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对她从来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儿,哪里舍得给她一个脸子。今儿个身份颠倒了,他存心想搓磨她一阵儿,可见她一副猫儿似的可怜模样,心里头又涌上来一阵烦闷。

    罢了罢了。

    启祥宫里的那帮人对她虎视眈眈,这忘恩负义的黑心玩意儿自有人处置了去,他只管看戏便是。

    这么想着进忠便气顺不少,见卫嬿婉的衣裳湿了大半,还十分大度地将伞往她那处倾了倾。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到启祥宫。

    卫嬿婉甫一跨过门槛,呼吸声便急促了起来——毕竟嘉妃娘娘生产在即,若没请皇上过来,事后不知她又要如何怪罪呢。一想到嘉妃惩治下人的凌厉手段,卫嬿婉就一阵打颤。

    殿前宫灯光华流转,进忠眼睛往旁边一乜,借着光线看清了她的模样。

    卫嬿婉自然是有一副貌美皮囊的,否则上辈子皇帝也不会对她心生怜惜,他也不会鬼迷心窍着了她的道。进忠最喜欢她那一双眼睛,一遇事儿就瞪得圆溜,凄凄惶惶地看着他,还不住地问他“进忠,我该怎么办呀”。可他也没忘,上辈子她杀他时这双眼睛里迸射的泠泠冷意,像无数根箭簇般把他的心攒了个透凉。

    而眼下,这双翦水秋瞳像雨一样淋在进忠心头,把他的心尖尖烫得挛缩。

    进忠也不看卫嬿婉一眼,道:“你把伞收了。”

    说完这话后他也没看卫嬿婉什么反应,端着脸去找伺候嘉妃的宫女贞淑。

    进忠简单说了皇上有要务脱不开身,等皇上得闲了他马上进去通传的事儿。

    贞淑忙不迭应下。毕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除了大总管王钦和李玉,宫里能排上号的太监要数他了。贞淑不仅不能生气,还要恭恭敬敬把人给送回去。她眼睛带过廊下的卫嬿婉,道:“樱儿,你送进忠公公回去。”

    卫嬿婉远远“哎”了声。

    等进忠走过来后,卫嬿婉低声说了句“多谢进忠公公”。

    若非是他,她向贞淑姐姐回禀没请到皇上的事儿,少说又要挨一顿罚了。

    进忠斜睨她一眼,“今日之事,非只是你,若是见了旁人受难,本公公也会帮的。”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羞恼神色,撑着伞快步走了。

    -

    近来进忠公公常来启祥宫。

    不单嘉妃,启祥宫上下都跟着沾光。贞淑逢人就炫耀,称嘉贵妃生了八皇子得皇上器重,光是每日的赏赐都接到手软。

    卫嬿婉虽然暗地里厌恶嘉妃,却也盼着进忠能来。回回进忠公公来了,嘉妃的心情就变好,主子心情好了,她遭罪也就少些。

    进忠第一回来启祥宫的时候,卫嬿婉正在雨里罚跪。

    嘉妃借她作烛台,吩咐她托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蜡烛。后来她的手臂实在酸乏无力,失手打翻了皇上赏的掐丝珐琅菊瓣式烛台。这事儿惹得嘉妃大动肝火,一气之下命卫嬿婉在院子里罚跪,等她什么时候气消了才能起来。进忠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院里跪了好一会儿。

    进忠目不斜视,带着赏赐去见嘉妃。临走之前,进忠稍稍抬起下巴,眼风往那小宫女身上一带,“奴才心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这会儿嘉妃心情尚可,懒洋洋逗着脚边的哈巴狗,“有什么话,进忠公公但说无妨。”

    “娘娘惩治下人不打紧,可为了一个小宫女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眼下这阵儿皇上虽忙于政务,可说到底也是最看重娘娘的,说不准等闲下来了就来您这儿。若皇上来了之后看见个哭哭啼啼的下人——”进忠舌尖一抬,轻巧落下,清脆地“啧”了声,“实在惹人生厌。”

    这话听着不无道理,嘉妃忖度一番后,命贞淑把卫嬿婉带下去。

    进忠第二回来的时候,嘉妃正和一众嫔妃挖苦卫嬿婉。

    嘉妃对如懿极是厌恶,偏生卫嬿婉的眉眼与她有五分肖似,首当其冲就成了她们的欺负对象。这会儿卫嬿婉已经被欺负得泪珠子打转了,硬是死死咬住唇不让眼泪落下。

    进忠进屋来见嘉妃,道:“如今入了秋,皇上往后宫六院赐了不少秋菊,娘娘可要领进来瞧一眼?”

    嘉妃道:“既然阖宫都有,哪里敢劳烦你到启祥宫多跑一趟?”

    进忠颔首,“皇上对娘娘上心,做奴才的自然怠慢不得。”

    这话把她哄得开心,兼之旁边又有嫔妃奉承着,嘉妃很快就松了口,“罢了,把花带进来摆着罢。”

    进忠应下,又道:“这天热的,奴才手底下那帮人一身酸臭味,让他们进屋恐怕污了娘娘的鼻子。不如娘娘指个人供奴才使唤。”

    太监干的脏活累活,自然是要让卫嬿婉干的。可比起嘉妃使在她身上的手段,卫嬿婉却觉得这些体力活来得更好些。

    此后还有第三回、第四回。

    卫嬿婉打心眼里感激进忠公公,真心觉着他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善人。两人有几回赶巧儿在宫道上碰见,卫嬿婉有心想凑上去说几乎好听的,却见他阴着脸别别扭扭转向另一边。

    进忠觉着自个儿八成是被卫嬿婉迷魂汤了。

    他应当是恨毒了她才对,他见她遭人欺负应该拍手称快才对。可偏生见不得她一副落魄样,一见她受罚挨打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动作比脑袋快得出手帮了她。狗遭人痛打后还知道跑呢,偏他还巴巴凑上去冲她摇尾巴。

    得了,就这么着吧。左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就当行善事积德了。

    进忠就这么安慰自己,可偏偏有那么一日,他撞见她和凌云彻走在一起。

    凌云彻那蠢物,怎配得上她。

    她也是瞎了眼的,成日只绕着凌云彻打转。

    竟不知,上辈子究竟是谁救她于水火的,是谁伺候她穿衣饮食的,又是谁一步步陪着她从小宫女走到皇贵妃这个位置的。上辈子没见她为他掉过一滴眼泪,反倒是死了个不值当的凌云彻,她吹鼻子瞪眼要跟他撕破脸皮。

    罢了罢了。

    她要是信凌云彻能带她脱离苦海就信着吧,往后他不会再帮她。

    -

    少了进忠的帮衬,卫嬿婉的日子就又回到从前了。

    在宫里,人人都欺负她。

    卫嬿婉和凌云彻哭诉,凌云彻说他暂时没想到法子。

    凌云彻道:“在这宫里做事儿的下人,哪个不挨打。你姑且再等一等罢,等过一阵子我再去娴妃娘娘那里求求情。更何况我现在已经是御前侍卫了,早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日,到时候一定有办法把你从启祥宫接出去的。”

    卫嬿婉抹了抹眼泪,没来及开口,凌云彻那边已在催了。

    凌云彻行色匆匆,走之前又叮嘱她一句,“你也学着聪明些,适当偷偷懒,别她们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两天我忙就先走了,等得了空了,找机会再来找你。”

    卫嬿婉张了张嘴,想说理都没处说去。

    启祥宫里的人一贯霸道专行,平日里闲来无事就来挑她的刺。但凡手头上的事儿出了些错,宫里有资历的大宫女便对她又掐又拧的,若她真听了凌云彻的话干货偷懒,那些人不知道又要出什么狠招来对付她呢。

    卫嬿婉回去得晚,只剩下些嗖了的饭菜。她还未来得及往嘴里扒拉两口,贞淑又过来拧了把她泪汪汪的脸蛋,“公公让你培土你可做完了?这饭你也别吃了,去培土,培完之后去娘娘跟前守夜。”

    卫嬿婉一切照做,可等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二天天亮,嘉妃又以她“言行不当,冲撞了后宫嫔妃”的缘由罚她在御花园罚跪。九月暑气未消,卫嬿婉跪在曝晒了一个早晨的鹅卵石上,只觉得双膝如割如烙,痛得险些昏死过去。

    正当她昏昏沉沉之际,迎面走过来个人影。

    来人是身上有差事的进忠。

    进忠也意外在这儿碰见卫嬿婉,不过转念想到她现在的处境,又不是那么意外了。进忠存了心思想冷落冷落卫嬿婉,故而不像以往那般往启祥宫跑得那么勤了。算起来两人确实有一段时日不见了,他还以为凌云彻把她从魔窟里救出来了呢,不曾想她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惨样儿。

    进忠哼了哼,正要错身过去,不料身后传来微弱的一声。

    卫嬿婉小声喊道:“进忠公公。”

    卫嬿婉也是在赌。

    这进忠公公已经帮了她有数次了,虽然他后面不怎么再来启祥宫,可他在她心里却是个切切实实的大善人。若今日他认出来了她,能再帮帮她是再好不过的。

    不料进忠却充耳未闻,迈步就要走。

    情急之下,卫嬿婉一把攥紧了他身侧的衣裳。

    进忠动作顿住,略带讥诮地觑了她一眼,可下一秒,他的视线僵在了卫嬿婉攥着他衣裳的手上。卫嬿婉的手背有淤青,指尖有燎泡,手上有青有紫,旧伤上叠着新伤。

    卫嬿婉也察觉到了,仓促地把手缩入袖管中。

    进忠这回终于憋不住,嗓子几乎崩成一张弓,“又被欺负了?”

    怎么不见你的云彻哥哥来帮你。

    进忠只暗想着这话,终归是没说出口。

    “没有。”卫嬿婉垂着头,声音微若蚊呐。

    “没有?”进忠声儿上扬,拖出个古怪又嘲讽的尾音,“若是没人欺负你,你会好端端在这太阳底下跪着?若是没人欺负你,那晚你会被人使唤着风里来雨里去?”

    卫嬿婉不作声,进忠也没催着她说话。他一手反扣在腰后,在卫嬿婉面前原地踱了几步,反倒像是陷进了个死胡同里。好半晌,他终于在卫嬿婉面前站定了,问道:“我问你,你想不想日后不再受人欺负了去?”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没人比卫嬿婉更明白被人随意践踏凌.辱的滋味。

    卫嬿婉抬起脸,强忍住在日头下久跪的眩晕感。

    她道:“请、请进忠公公给奴婢指条明路罢。”

    进忠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话,荣华富贵断是少不了你。”

    进忠矮下身,冰凉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我要你跟凌云彻彻底断了。”

    卫嬿婉不知道进忠是怎么知道她和凌云彻的关系的。她与凌云彻入宫前就已识得,两人青梅竹马十几年的交情,岂是说断便能断的。

    卫嬿婉追问道:“如何才算彻底断了?”

    进忠松开手,起身,“至少,要让我看到你的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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