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仲春时节,山腰尚有半树梅花在风中烈烈摇晃,风狂雨横,暝色煞人,树梢上一朵梅花经不住烈风筛卷,被狂风裹挟着落入山谷,二十三匹快马冒雨疾行,将这傲洁花朵碾入泥路之中,山谷幽梅,离了文人诗句,亦不过是落于泥上、残于蹄下的几瓣落魄残香。

    梅花碎了,那快马上的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乌棕色的蓑衣掩盖住他们满身的伤口,泼天的大雨却刷不净他们身上的血腥味,他们的眼神,比狂风更烈,更疯狂。

    山谷越来越狭窄,当先的青年汉子突然勒马,提声喝道:“停!”

    剩下的二十二匹马,立刻停下,马上的人各个神情戒备,满身杀气。

    当先之人翻身下马,小跑到马队中间一匹黑色神骏前,仰头低声道:“殿下,前方地势绝佳,若是敌人在此陡然发难,只怕我等……”

    黑色骏马上的男子掀开斗笠,露出一张不俗面容,很是年轻,亦很是斯文,看上去甚为温和,唯独眉骨略高、一双长目微微上挑,让他斯文的面容多了些清贵之气,右眼下方有一点小痣,在这份清贵中又平添几许风流。他迎着暴雨眺向前方,此刻的天地如被泼了劣墨,漆黑一片中又散发着浓厚的泥腥味。暮钦晋收回目光,嘴角淡淡勾了一抹笑:“抱朴,看来外祖家的处境比你我预料的还糟。”

    他们出发时曾密信国舅慕容纲以及君夫人,望他们能在京畿郊外接应,如今京畿已然不远,援兵却不见一个。

    顾北庭刚毅的嘴角抿成一条线,终究咽下了于事无补的话语——国舅若有能力,又怎会让殿下在萨达苦苦挣扎八年之久:“殿下稍候,属下先带五位弟兄去探探虚实。”

    暮钦晋摇了摇头:“五十人随我而出,如今只剩二十三,别说六个,便是一个,也不能再留下了。”

    顾北庭抬头道:“可是殿下,这一片山谷,除了此路,再无他路。”

    暮钦晋伸手为顾北庭压了压斗笠,将自己的斗笠重新戴好:“此地甚好,便在此修整。”

    “殿下!不可坐以待毙,还是冲出去的好。您信属下,属下一定……”

    顾北庭还欲再言,暮钦晋摆摆手:“抱朴,你再看看前方。”

    顾北庭认真眺望片刻,方道:“山谷狭隘,山坡陡峭,绝佳伏击之所。”

    “山谷狭隘,山坡陡峭,”暮钦晋重复了顾北庭的话,低低补了一句,“抱朴你没发现吗,那地方无一处躲雨之所,如此烈风寒雨,他们若想悄悄伏击,浑然不动,依抱朴之见,能坚持多久?”

    顾北庭眼睛一亮:“即便内功深厚之人,怕是亦坚持不了一个时辰。他们坚持不了,又不敢无功而返,必然会主动来找我们。届时攻守逆转,我们就可以逸待劳。”

    暮钦晋颔首:“劳烦抱朴好好布置。”

    其他汉子都已下马,闻言纷纷笑道:“殿下放心,属下们一定好好款待客人们。”他们清楚的知道危险就要来临,笑声却充满无畏。

    暮钦晋的笑不如他们爽朗,他翻身下马,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比之如何款待他们,我更希望你们能珍重己身。”

    汉子们沉默了片刻,复而又纷纷笑道:“殿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和您一起回到京畿,重整河山。”便是人回不去,鬼也会护卫着殿下回去。

    一个下属搬来一块大青石,暮钦晋便在路中间倚马而靠,两名青年戒备在他身边,剩下的人在顾北庭的指挥下忙碌布置着。

    暮钦晋低着头,细细复盘着这几日的经历,一道闪电抓裂黑夜,一瞬间山谷里豁如白昼,他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修长的手指探向泥泞的路面,从泥里抠出一朵残破的白梅。

    暮钦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衔着白梅,缓缓捻动。

    身旁的侍卫约摸二十出头年纪,长了一张娃娃脸,见自家殿下拿着一朵残梅,笑道:“殿下,属下方才瞅着了,山腰上有一株梅树,属下这就去给您折一枝梅花。”倒不是他不知轻重,在这危急时刻还有闲心讨好主上,而是过去的八年,他们的每一日都不曾平静过——人如果每日都飘摇在死生之间,朝不保夕,不生不死,似生似死,时生时死,那就要学会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若是此刻不做,谁又知道是否会有下一刻。敌人来了他就拿刀去砍,他家殿下想赏花,他就洗干净手去摘。

    暮钦晋摇了摇头,将这朵残梅别在蓑衣之上,轻轻叹息:“赠艾,你看,花开再好,亦躲不过风雨飘摇。”

    风不停,雨不歇,一个时辰在凄冷中虽然很漫长,但也终究过去,而敌人却仍未出现。

    顾北庭有些不安:“殿下,属下过去探探。”

    暮钦晋轻轻点头:“小心些。”

    顾北庭去了小一会儿,回来时脸上表情混着骇然与古怪:“殿下,山坡上设埋的人全死了。”

    暮钦晋飞快抬头,目露讶然:“全死了?”

    顾北庭点头:“全死了,属下检查过,没有外伤,应是冻死的。”

    赠艾道:“失温,在萨达草原是常有的事情,京畿富饶,或许,这些杀手不知失温的可怕,不知不觉就死了。”

    暮钦晋摇了摇头:“冻死一两个不足为奇,可若是全部冻死,实在不合常理。”

    顾北庭下意识地点头道:“这也太邪门了,殿下可要前往前方一探究竟,亦或属下把那些尸体搬下来……”

    “不必。”暮钦晋站起身道,“赶路要紧。”

    一行人不再犹豫,飞身上马穿过山谷,待彻底从山谷中走出,暮钦晋摘下斗笠,仰面让暴雨落在自己脸颊,他抹了抹脸上雨水,重新戴上斗笠,对顾北庭轻声道:“抱朴,这风雨虽大,今夜听闻,倒觉甚为琅琅。”

    顾北庭笑道:“殿下吉人天相,连邪风恶雨都化作益助。”他朗笑两声,复而认真点头,感慨道,“是啊,这雨声真好听。”

    人群中有人大笑道:“殿下,属下想到一句诗,好雨知时节。”

    一群人哈哈大笑:“可不是嘛,多么知时节的好雨。”

    另一人道:“属下也想到一句诗,山色空蒙雨亦奇。”

    属下们纷纷大笑:“可不是嘛,这雨当真神奇。”

    又有一人道:“属下也想到一句,细雨斜风作晓寒。”

    其他人纷纷摆手:“错了错了,这哪是小寒,是大寒!冻死苍蝇不足奇的大寒!”

    二十三人奔出山谷后,又是一道闪电。

    那一株老梅树下转出一道纤细的女子身影,披散着发,素着一张比鬼还惨白的脸,她不是鬼,可她的身后却飘飘渺渺地站着六十只鬼,他们曾是最残戾的杀手、最无畏的死士,此刻却颤抖着站在女子身后,颤抖着、颤抖着,六十只飘渺的魂魄一起颤抖着,如冬风扫穿破亭后,亭子藏污纳垢的四角里垂落下的被刮散如乱丝的蛛网。

    女子不曾回头看他们,只是痴痴望着二十三人消失的方向。

    良久之后,她皱了皱鼻子,嫌弃道:“你们杀孽甚重,即便做鬼,亦是满身血臭,熏到我了。”

    六十只鬼心里既恨且惧,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杀手死士,狠厉残忍亦浑不怕死,如今真死了,却惶惶如未断奶的稚子,不知该往何处去,亦不知该做些什么。夺了他们性命的人就在眼前,他们却不敢起丁点念头为自己复仇,甚至还隐隐期望眼前的杀生仇人能为自己指一条鬼路。

    女子道:“按理,你们该下十八层地狱,可我巫家,只控尸、不问魂,你们自去便是。”

    自去?

    去哪?

    六十只鬼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初成鬼体,还是半透明的,从一只鬼身上还能看见他身后的鬼,于是你看我我看你,便成了你们看我们,我们看你们。

    女子伸出纤纤素指,众鬼随着她的指向穿过凌凌暴雨、穿过森森冷绿,在山与天的交界处隐约见一只青色的三头鸟飞出。

    它发出了一声让人心颤神迷的幽冥之声,暴雨之声倏然消失,众鬼的脚下劈出一道两旁遍烧曼殊沙华的暝红小路,小路诡谲幽暗,幽幽蜿蜒到三首鸟所在的地尽头。

    众鬼看向女子,见女子丝毫无搭理的意思,终究是当过杀手死士的,胆量要比常人大些,一咬牙,踏上小路往地尽头行去,他们行过处,曼殊沙华化作灰烬,暝红小路复做漆黑冷雨。

    待六十人消失在地尽头,三首鸟六只眼睛往女子身上打量一番,又鸣叫一声,也钻进了地尽头,它那令人着实毛骨悚然的叫声消失后,暴雨声铺天盖地响起,却让人倍觉亲近,觉得这雨声闹是闹了些,却带着人间该有的生气,是呀,红尘多么可恋。

    女子的嘴角缓缓淌下一蜿殷红的血,她伸出食指将嘴角血液轻轻抹去,凑到鼻尖嗅了嗅,探手从老树上摘下一朵白梅,别在自己的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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