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青石山径蜿蜒盘旋上山顶,杂花修竹,漫生于山径两侧,山径稀幽难见行人,寒雀喧喧跳跃于竹枝之间。山径蜿蜒至山颈时,豁现十丈开阔的一片云台,一面是陡峭崖壁,三面临空,站在云台边缘远眺,半踏云雾半接天,如身处九霄仙岛,若是着一身广袖长袍立于此,棱棱霜气扑面,蔌蔌风威鼓袖,当令人即弃凡尘,飘飘欲羽化而飞。

    此刻云台上站了五人,一张石案,一只青铜火盆,一口大木箱。

    暮钦晋一袭霜色氅衣,长发以一支青玉曲项簪松束,修身细腰,面容更具离尘之美,青丝广袖猎猎于蔌蔌风威之中,颇有谪仙历劫完毕,将返天庭之感,只是眉间有川如三道寒流,终有愁郁未解。

    他修长的手握着一只白玉斗笔,笔锋凝重,浑厚大字缓缓凝于纸上:涤除玄览。

    看到这四个字,赠艾与若讷眉目愤愤,便是这山巅棱棱霜气亦扑不灭两人面上火气。

    涤除玄览。

    这四个字是今日面圣时,皇帝陛下对他们殿下说的。

    抛却八年父子分离不说,抛却在萨达九死一生不说,即便只是堂堂太子这一身份,却连进宫面圣的机会都没得到,好不容易想方设法走进了宫城,今上一句宽慰、一句思念都没有,反而令他们先至南御山悲观心斋静修,直到涤除玄览后,方可下山。

    当真令人心寒,当真荒唐已极。

    书写完毕,暮钦晋认真打量着这四个字一会儿,抓起纸张丢入右侧火盆。

    若讷立刻铺上一张新纸。

    再写。

    再烧。

    再铺。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残阳西下,新月东攀。

    月光落在白玉斗笔上,原本就甚寒凉的玉笔便似霜雪凝成,暮钦晋便觉“涤除玄览”这四个字的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撇每一捺都一笔笔从纸上飞出化作一条细长到看不见尽头的乌黑水蛭,吸食着他心里残存的一点残念。

    他终于放下了笔,叹了口气:“我心中念之谋之甚多,这四个字怕是如何都写不好了。”

    暮钦晋看向左侧一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随之,父皇这是在警告我么?”

    被暮钦晋唤作“随之”的人姓云名既异,字随之。此人精于谋略,长了一张风流脸庞,又善于交际,三个月前就已经先回到京畿替暮钦晋筹谋,他们这一行虽然没有“暮钦晋”这个大猎物,一路上却也九死一生,折损过半,他自己亦是断了一双腿,到现在还没好,他笑道:“殿下既为太子,图谋社稷算什么杂念?看来咱们这位陛下,这些年的潜心静修,倒似未得真悟。随之此刻琢磨的是,如何才算‘涤除玄览’。”

    顾北庭道:“是啊,如何才算?何时才算?一日、一旬、一月、一年亦或十年?若是岳家以‘殿下尚未涤除玄览’为借口,阻挠我等下山,难道我等还真要在此出家为道不成?”

    暮钦晋道:“是否‘涤除玄览’,普天之下只有两人说了算。一人是陛下,另一人,”暮钦晋望向山峰。

    其他人异口同声道:“仙师杜辞。”

    顾北庭皱眉道:“杜仙师是连陛下的面子都不买账的人啊。”

    暮钦晋看向云既异。

    云既异摇摇头:“属下无能,这些年我着实花了力气,可杜仙师的行踪喜好,却无点滴所获。”

    暮钦晋道:“不怪你,我幼时见过他,仙姿玉貌、神风道骨,确实不似凡人。”他提起笔,随意在纸上写下“杜辞”二字,用的却不再是浑厚的楷书字体,而是飘逸瘦劲的篆体。

    将笔放下,暮钦晋笑道:“其实我方才说的另一人并非杜仙师,而是皇伯父。”

    云既异立即点头道:“悲观观主虽是杜仙师,但杜仙师极少过问凡尘俗务,只是挂了名,悲观掌事之人乃监院夕诚子,日常事务则全由知院玄云子处理。”

    天人暮家自安期王朝以来,修的便是道法。

    在杜辞之前,悲观的知观都是暮氏一族的人担任,夕诚子原名暮铕诚,是暮钦晋的堂伯。他是天人暮家这几代里于修道一途中最具禀赋的,若不是因为杜辞横空出世,他应该是悲观的知观。

    按皇族惯例,新帝登基后,其兄长都会自称为弟,暮钦晋的其他堂伯,都应称呼其为“王叔”,唯独夕诚子,作为悲观的监院,保留了“皇伯父”的尊称。

    暮钦晋一行人上南御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见这位皇伯父,不过人家以闭关为由,给暮钦晋等人端上了很大一盆闭门羹。

    想到这位皇伯父,暮钦晋笑道:“相传孤这位皇伯父,少时只贪恋春花秋月、海色山光,并不稀罕慕道修仙,是被族人强行按在南御山修行的,是以,他对暮家人很不待见。”

    云既异道:“关于监院,随之倒是打听到了一桩逸闻,不过斯人已矣,不提也罢。”

    暮钦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待四人离开后,暮钦晋取过之前让若讷备好的锡纸,叠出一只元宝,丢入火盆中,又取出一张锡纸,继续叠。

    一行四人往下走,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心事重重,也有人尚有闲心仰望夜空。

    赠艾扛着云既异的轮椅,他心里满腔火气,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云既异道:“小艾,慢一点,我晕。”

    赠艾“哎”了一声,走得更快了。

    顾北庭咳嗽一声,从赠艾肩上接过轮椅,抗上自己肩头:“随之,你说,我们今日是不是稍显着急了些。”

    云既异道:“大人是指杨小姐的事吗?”

    顾北庭道:“正是,我们一回来尚未立足就剑指岳家,是不是过于挑衅。这不太像是殿下的行事作风。”他们殿下是惯于隐忍的。

    云既异道:“大人,算一算,从你们出发到现在已经月余。”

    顾北庭点头道:“正是。”

    云既异道:“大人,你们这一路过来,牺牲了不少兄弟,再过些日子,就要七七了。殿下是想拿岳家老八的命来给弟兄们过七七。哎!大人,您稳一点,我真晕。”

    顾北庭低声赔了不是,伸手抹了抹眼睛。

    赠艾和若讷亦红了眼睛。

    顾北庭等人在一条岔道上左转后,右侧岔道缓缓走出一条淡紫色身影,与他们背道而行。

    夜未深,夜空也不是全然的黑,是一穹暗淡的蓝,一勾新月斜照下同样暗淡的光芒。夜风却不似白日猎猎,温和的,似涟漪般浅浅荡漾,带着些夜间的木叶清香。

    当一条灰色的人影在火光照映中浮现在地面上时,暮钦晋将叠了一半的元宝搁在石案上,不动声色抬眼,心里却骇然——他敢独自留在此处,依仗的自然是自己不俗的武艺。他曾独自一人在萨达的荒野中存活了一个月,每日与野兽夺命,自衬有一对好耳朵,可眼前人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面前。

    暮钦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一个女人,苍白得像个鬼一样的女人。

    这个鬼一样的女人似乎对他不感兴趣,她绕过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一个叠了一半的锡纸元宝继续叠了起来——那亦是给鬼用的!

    莫非这并非是一个鬼一样的女人,而是一只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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