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未至,朝阳尚未出山,暮钦晋等人便顶着漫天星光在夕诚子静室前恭敬等候。

    二月末的春阳,尚有些懒散,慢悠悠地从云被中爬起来,又慢悠悠地往天顶上晃荡着,待它终于爬上了天的最高处,往下慢悠悠扫落下目光,才发现这二月春风里果然有不少人比它还懒散,譬如南御山上那静室里风韵犹存的老道士,此刻尚在呼呼大睡。

    整整一上午,暮钦晋等人站了四个时辰,静室毫无动静,赠艾脚下的石子路都被他扣成黄泥路了。待他把脚下最后一颗石子用鞋尖抛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了,气呼呼走到暮钦晋面前:“殿下,还等吗?”

    暮钦晋望了望午阳,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是露天吃午饭的好天气:“把人带上来吧。”

    赠艾放了一枚信号弹,几个伙夫抬着几口大锅晃晃荡荡地爬上山,身后跟着一群拿着破碗的乞丐。

    伙夫将几口大锅摆在静室前,利索的生火烧水下面,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就做好了。乞丐们一人分了一碗,齐刷刷蹲在静室门口,唏哩呼噜吃着,每个人的嘴都吃得吧唧响。

    吧唧。

    吧唧。

    吧唧吧唧。

    吧唧吸溜。

    吸溜吧唧

    吧唧呼噜。

    呼噜吧唧。

    暮钦晋额心青筋跳动,掏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他们暮家的人大多数耳朵都特别灵,好妙音恶杂噪,听到好听的声音心生愉悦,听到不好听的声音心生暴躁。据他所知,他这位皇伯父尤其厌恶吃饭吧唧嘴的声音,是以,他少时无论是家宴还是宫宴,极少出席。

    世人皆以为夕诚子不出席宴会是清高厌俗,暮钦晋却知道,清高厌俗是一半,受不了这吧唧嘴的声音是另一半。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清楚,是听他同样受不了吧唧嘴的小姨说的——世人皆知,若谁敢在君夫人设的宴会上吧唧嘴,是会被当众请出去的。

    乞丐们干完了一碗面,正打算盛第二碗。

    静室的门倏然打开,一个形相清癯,身材高瘦的中年道人阴沉着一张脸,从静室走出,走到暮钦晋面前时,暮钦晋行礼:“皇伯父。”

    云既异脸色微变,目光定在他手腕上的念珠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夕诚子原本阴沉着张脸——这位暮家现任族长,少时脾气就出了名的臭。待他看清暮钦晋的脸时倒是微不可查地变了变神色,冷冷问道:“你是暮铕执那大儿子?”

    众人暗暗倒吸了口气,这世上敢如此大大咧咧当众直呼今上名讳的,大概也就眼前这一位了。

    暮钦晋道:“侄儿暮钦晋,字飞光,八年前出质萨达,前日方回京。”

    夕诚子道:“前日方回就被赶到我这山头了,看来,暮铕执那假仁假义的东西不太喜欢你。”

    众人恨不得自戳双耳。

    暮钦晋道:“父皇怜侄儿在萨达未识暮家天人大道教化,特遣侄儿上山求得皇伯父指点。”

    “天人大道?”夕诚子仰头望了望正午最烈的太阳,眸光中满是不屑,“一群伥鬼装佛的冒牌货。”

    他冷笑一声,大踏步下山。

    暮钦晋等人追着夕诚子下山,只见他大踏步走出了山门,暮钦晋欲跟上,被几个侍卫拦住:“殿下,圣上有令,静斋期间不得出南御山。”

    二月末的春阳,尚有些懒散,慢悠悠地从云被中爬起来,又慢悠悠地往天顶上晃荡着,待它终于爬上了天的最高处,往下慢悠悠扫落下目光,才发现这二月春风里果然有不少人比它还懒散,譬如巫府肴地居里尚在酣眠的小姑娘,一床粉红色的锦被都掩不住她苍白的死气,让人分不清这被子底下的是小姑娘还是小女尸。

    巫憬憬睡饱睁开眼时,就见巫夫人坐在她床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写满了“献宝、献宝、献宝”。巫憬憬坐起身,就见她屋子里摆了两大打开着的大木箱,箱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寿衣。

    “憬儿你看看这些衣服你喜欢不喜欢,若是都不喜欢也没关系,”巫夫人从里面抱出三套一模一样的寿衣,“娘还让人给你做了和你昨天那身一模一样的,给你换着穿。”

    巫憬憬伸手摸了摸巫夫人手里抱着的寿衣,当真是和她昨夜穿回来的一模一样,饶是她情意素冷,亦不得不感动于巫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她伸手抱了抱巫夫人的腰,脑袋在她胸口蹭了蹭。

    巫夫人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用力抱住巫憬憬,连声唤着“心肝宝贝”,在她唤了十几声后,巫夫人认真看向巫憬憬,满怀期待道:“憬儿,是为娘太疏忽了,竟然没发现娘的宝贝喜欢的是丧葬风,憬儿,你看你这床,需不需要娘帮你换成棺椁?这被子,要不要换成寿被,没事的,只要你喜欢就好,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巫憬憬:“……”

    承受不住巫夫人亮晶晶的眼神,巫憬憬“盛情难却”地挑了一件绿色寿衣穿上。巫夫人的母爱十分爆棚,一发不可收拾,“媚女心切”的她又眼巴巴命人给巫憬憬化了一个入殓妆,甚至还很“专业”地准备了一块玉蝉——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巫族嘛,是个人都对丧葬专业。

    巫憬憬:“……”

    巫憬憬一身丧里丧气地往正厅走,迎面见巫寒悯领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从外面走出来,那青年原本正讨好着与巫寒悯说话,不经意间抬眼见到巫憬憬,一张红通通的脸刹那雪白,下意识抓住了巫寒悯的手:“煦……煦……和……和……鬼……呀……”

    巫寒悯揉了揉额角,叹气道:“迎冰兄莫怕,那不是鬼,是我家小姑奶奶。”

    青年姓岳,名月楼,字迎冰,是岳家二房的次子,行九,京畿里大多称他岳九少。

    岳月楼惊魂未定,到底还记得此番是来求人的,勉强安抚住了七上八下的心,冲着巫憬憬深深一揖,恭恭敬敬道:“迎冰见过巫家小姑奶奶。”

    巫寒悯:“……”这人真是如假包换的二缺。

    巫憬憬没理会岳月楼,冲着巫寒悯扬了扬下巴。

    巫寒悯没好气道:“叫大哥。”

    岳月楼倒也不是个笨的,听巫寒悯的语气,终于回过神了,又作揖道:“原来这位巫家小姑奶奶是巫家大小姐。”他说完又偷偷瞅了巫憬憬几眼,心道:这位巫家大小姐鬼里鬼气的,当真是名不虚传。

    巫憬憬没理他,又冲着巫寒悯扬了扬下巴。

    巫寒悯见她又“装哑巴”故意不理他,转头看向岳月楼:“方才说到哪了,哦,大理寺着刑部问尸?问就问呗,刑部不是有问尸处么?”

    问尸处是南燕独有的机构,隶属于刑部,里面的官吏,四分之三是仵作,剩下四分之一是巫师。

    说来由于有巫家的存在,南燕是苍暮大陆上治安最好,命案最少的国家。

    因为巫家可以问尸。

    人有三魂,是为天魂、地魂、生魂。

    天魂掌良知,地魂主因果,人魂则满载这一世的情感。

    人死后,天魂立归天路,地魂即入地府,唯有人魂,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徘徊于墓地之间,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入地府,等待轮回;也有执念深重的人魂,四十九天之后依然不愿离去,地府便会差阴差来逮,逃脱者便化作野鬼。

    所谓问尸,是指巫族的人可以召唤人魂并协助其短暂地重回尸体之中,指认罪犯。

    不过在南燕,倒也不是尸体指认谁是罪犯,谁就是真凶了。毕竟,人活着的时候未必诚实,死了后就一定会忽然变诚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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