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北庭离去后,巫憬憬从后堂转出来。

    巫寒悯嗤笑道:“也不知道这榆木疙瘩和他那太子爷在异想天开什么,还一口一个想见鬼,我都想呢。”

    巫憬憬道:“想见谁?”

    “想见谁你难道还能让我见?”巫寒悯问道,他这话原本是反问句,看着巫憬憬的脸,问着问着就变疑问句了。

    巫憬憬道:“我能。”虽然很费灵力,也很费精神,可如果她哥哥想见谁,只要生魂尚在,她总是要帮他寻来的。

    巫寒悯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哎呦祖宗,这话你对谁说过了?!”

    巫憬憬抬眼看他,道:“你。”

    巫寒悯追问道:“除了我还有谁?”话音里满是担忧。

    巫憬憬垂下眼睛不说话。

    巫寒悯却以为她不说话的意思就是没人了,松了口气:“还好只对我说了,妹妹呀,你可千万别再对任何人说。”

    巫憬憬没说话。

    巫寒悯掰着她肩膀让她正对自己:“听见没?”

    巫憬憬点了点头。

    巫寒悯松了口气道:“人呐,只要活得够久,谁没一些去了黄泉的亲友,谁不想能够再见一见他们?”

    巫寒悯沉默了,脑海里飘过一位位故人的身影,心绪跟着怅然。

    人都是这样。年少时并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会惧怕死亡,却因为年纪尚小,亲友皆在,不会因为死亡心痛;随着年岁渐长,理解了死亡,亲友也开始渐渐离去,不再惧怕死亡,却会因为死亡而心痛;再到垂垂老矣,故人皆远,己身堪忧,对亲友的离去已经麻木,却又重新开始惧怕死亡。

    巫寒悯的语气有些沉重,幽幽道:“都想的,甚至有些人想得发疯。要是别人知道了你有这般异能,定然都来求你、缠你,甚至威胁你,威胁爹爹,威胁族里,届时你那点灵力还能不被这些人给耗干榨尽?”

    巫寒悯道:“不说其他人,若是今上知道你这本事,说不定立马下旨封你做贵妃,把你关在宫里,今天让你帮他见这个,明天让你帮他见那个。”

    巫憬憬皱眉道:“让他见阎王。”

    巫寒悯被她噎了一下,有心想训她,可一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被那老东西囚在宫里,他心里也不得劲,虽然那老东西看上去年轻得很,但保养得再好,那也是个老东西。

    巫寒悯想了想,脸色愈发沉重:“若是你能这般,二弟只怕也能。等他们把你榨干了,说不定还要去榨干二弟,然后再是爹爹。”

    巫憬憬道:“他们不能的。”

    巫寒悯皱眉道:“他们不能你能?”

    巫憬憬垂眸不说话。

    巫寒悯看了她一会儿,试探着问:“憬憬,他们的灵能肯定比你强,为什么他们不能你能?”

    巫憬憬垂眸不说话。

    兄妹两人静默了很久。

    巫寒悯忽然道:“莫非是杜辞教的?”

    听到“杜辞”两个字,巫憬憬的眼睛亮了起来,满心满眼地看向巫寒悯,她听说了,巫世南让巫寒悯去找杜辞了。

    巫寒悯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点了一手白,嫌弃道:“你这在脸上挂了几斤粉啊?你不嫌闷吗?”

    巫憬憬不理他,依旧亮晶晶地看着巫寒悯。

    巫寒悯耸耸肩:“我是去找了,但还没找到。”仙师杜辞的行踪,哪那么好找。其实,最容易找到杜辞的就是眼前这丫头,可这丫头偏偏又古怪得很,明明日思夜想地盼着见杜辞,却从不主动去找他。

    他这妹妹,是一个很是自我的人,偶尔是乖的,但大多时候都是任性的。

    唯独在杜辞面前,充满了仰慕与顺从,比西施犬还乖巧。

    巫憬憬失望了,也生气了,她瞪了一眼巫寒悯,抱着她的杏子走人。

    巫憬憬给了巫夫人一颗杏子,巫夫人高兴得直接给府里下人每人发了一吊钱,还夸这杏子种的好,让管家专门去农庄重赏了种杏子的果农。

    巫世南下朝后,巫憬憬又给了巫世南一颗杏子。那杏子啊,巫世南当即就去库房里翻了一块上等的和黄玉,照着杏子的模样亲自雕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夜里拿着和黄玉杏子找巫夫人显摆,又被巫夫人连夜押着照着她得的那颗杏子也雕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玉杏。

    第二日,巫寒悯听说了,心里有点酸,当下命人去农庄摘了两大框杏子,送了巫世南和巫夫人一人一筐。

    结果呢。

    巫世南说他不知所谓。

    巫夫人说他神经。

    可把巫寒悯气坏了,巫憬憬给他们那两颗杏子,还不是他给的,怎么转了一道手,就跟镀了金一样。也不是,哪怕他送他爹他娘两只金杏,也一样比不上巫憬憬随手给的破杏子。

    破杏子!

    他的人生,要不是有一个仿佛自带凄风苦雨、冷月荒苍背景的巫寒惊垫底,他一定会被这对心眼偏得没边儿的父母逼成变态狂!

    一阶小雨刚湿旧苔,台阶角落处的小水洼倒映出破碎的月影,暮钦晋撑伞,站立在来阳公主陵寝前,缓缓走上台阶,在墓碑前跪下,放下雕花梨木食盒,将祭品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点燃香烛后,他轻轻触摸墓碑左下方最后的一行小字——善信十三年六月。

    耳边回响着云既异的话:“殿下,夕诚子手上的念珠是三十二万樗所制。我已探查清楚,夕诚子与来阳公主年岁相仿,虽是姑侄之辈分,却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夕诚子年少时十分叛逆,虽在道法上极有慧根,却拒绝当少族长,并扬言要出海离开苍暮。善信十三年五月,夕诚子突然出任暮家少族长,并拜入悲观修行,善信十三年六月,来阳公主薨,临终遗愿海葬。中祖皇帝不忍爱女飘零,令人将其棺椁制成船型,随葬帝陵近侧。”

    没想到,皇姑奶奶生前还有这么一段无法宣之于口的情。

    暮钦晋心想,她一个小姑娘 ,发现自己爱上了亲侄子的那一刻,心里一定很慌张吧。

    或者,正是因为对这份有违伦常的爱慕的羞愧与自责,明知不该却又无法克制的自我煎熬,才让她因爱成痛,因爱成殇,不过十七芳华,便早早离世。

    几十年过去了,她滞留人间不肯去,徘徊南御山,是为了夕诚子吗?

    若是为了夕诚子,她既能显形于他,为何不显形于夕诚子?

    也对。

    暮钦晋苦笑了下,不论来阳公主是生是死,夕诚子都还是那个夕诚子,都还是她的侄子。

    她可死,伦常不死。

    她就像困在一根钢丝绳上,每日强打着精神行走,一岸是情感,一岸是伦常,退不愿退,进不敢进,命悬一线,哪一日心神怠倦了,便坠落万丈悬崖。

    所以啊,是个人都是有苦恼的。

    正如他这位皇姑奶奶,饱受宠爱,世人对她殷羡极了。谁又会知道她心里藏了这么大一个难解的局,日夜煎熬,活活把她熬死了。

    暮钦晋试着推了推墓碑,昨日如门般能轻松推开的墓碑,此刻纹丝不动。

    暮钦晋清了清喉咙,轻唤:“皇姑奶奶,您在吗?”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轻如烟丝的春雨。

    暮钦晋深觉自己如今行止委实有些荒唐,但还是不死心,又唤了一声:“皇姑奶奶,您醒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天薄月,十里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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