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憬憬沉默了,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暮钦晋拎着那支紫藤枝蔓杀了过去。

    在萨达活着回来的人,出手都不花哨,全是杀招。暮钦晋虽以枝蔓为剑,冲上去对付第一个道士时用的却是擒拿,他三招拧断了道士的脖子,迅速将他外袍扒拉下来,闪身回到巫憬憬身边,抖了抖道袍递给巫憬憬:“皇姑奶奶,你先穿上。”

    且不说夜雨侵衫,皇姑奶奶只穿了一件衣服,湿衣勾勒出身形,便是春寒料峭,也该再加件衣裳。

    巫憬憬嫌弃地皱了下眉:“脏。”

    暮钦晋看了眼干净如新的道袍,耐心解释道:“这几个道士虽心术不正,但能结出神阳罡风阵的道士起码也是真人级别,衣食住行自是有道童打理,他们做法时的道袍定是新衣。若是皇姑奶奶您不满这件,”他转身指了指身后正结阵慢慢后退,企图逃跑的剩下六个道士,“您喜欢哪件,孙儿帮您去取。”

    巫憬憬望他,满目嫌弃:“我为何要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暮钦晋看了她一眼,心道,你身上穿的难道不是我的衣服?

    他没有再劝,抖开道袍自己穿上。生而为人,没有一身完整的衣服,太没有安全感了。

    他掠到阵中长案前,将铺陈在长案上的明黄色案旗抽出来,转身再回到巫憬憬身前,递给她:“这没人穿过。”

    巫憬憬看着面前的布条,没有拒绝,也没有接过。

    暮钦晋从案旗上撕下一条布条,将案旗披在巫憬憬身上,又用布条充当腰带在她腰上打了一个蝴蝶结。不得不说,天人暮家的审美,几千年来,都是卓绝的。一块桌布被他摆弄几下,倒也很是得体好看。

    巫憬憬低头看了眼腰上的蝴蝶结,她的手称得上巧,唯独在打结上总是会下意识将结打死。陪在暮钦晋身边最早的那些年,暮钦晋是太子,有玉腰带、金腰带、宝石腰带,自带锁搭还好,她自己就惨了,只有布腰带。她总是不自觉将腰带的结打死,很死很死,完全解不开,只能拿剪子剪断,剪断后隔日继续用。到了某一日,暮钦晋发现她的腰带满是绳结,破破烂烂的都比不上乞丐腰上的麻绳,才发现了她的“小秘密”。他素来是没什么脾气的,见自己的贴身奴才“蠢笨如斯”,微微错愕后,也只是轻轻笑开,停下弹琴,转身教她打结。

    他耐心十足,教了她五次,发现她“屡教不改”,忽而笑开,叹息道:“原来你不是手拙,是心倔。”从那时起,他这个主子开始时不时帮她这个奴才系腰带。他的手指修长,弹琴时十分好看,帮她系腰带时更好看。

    下意识的,巫憬憬抓住了暮钦晋正在调整她腰带的手指。

    暮钦晋微怔,抽回手,目光乱飘时忽然发现巫憬憬的衣襟襟口有点松,露出了雪中带着青紫的肌肤。

    是了,他的衣服襟口有点大,道袍的襟口更大。

    暮钦晋拔下自己发上银簪,用内力将其改为胸针,将巫憬憬宽大的衣襟固定好,又将紫藤枝蔓上最后那一串紫藤花摘下来,别在胸针上。

    将这个不太省心的皇姑奶奶打理好,暮钦晋终于有心情收拾那几个道士去了。

    轻轻抠着腰带上的蝴蝶结,巫憬憬望着暮钦晋的背影,有心等一等他。可天空上剩下三只鸑鷟都在疯狂转圈圈鸣叫,鬼命关天,只能把这个“乖孙”丢下了。

    巫憬憬快速结印,消失在地面上。

    暮钦晋原本是有心留个活口的,但这些个道士看到了他的脸。虽然他此次遇到杨家的人,哦不,杨家的鬼,纯属意外,可在旁人眼里,可不会这么看。更何况,杨竹予撞天常钟,背后本就有他的推波助澜。

    自小走在死亡边缘,七条人命在暮钦晋眼里不过寻常,更何况,那些道士“片”过的魂就在他眼前,着实算不上好人,十几招内,尽数解决。

    当他回过头寻找巫憬憬身影时,青青麦田里,除了遍地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魂,犹站了十三条鬼。

    是十三条鬼,不是十四条,跟他一起来的那条不见了。

    暮钦晋皱眉,问道:“方才与我同来的女子呢?”

    杨竹听指了指地下:“那位姐姐钻下去了。”她有心想走近暮钦晋,可神阳罡风阵的阵主虽然身死,阵法的余威尚在。

    身为天人暮家,暮钦晋对道法自然是知之详熟的,哪怕是出质萨达期间。悲观也会每年派出真人高道前往萨达,为他讲课。

    他打量了一下周遭的布置,将阵眼和阵脚一一拆除。

    阵法消退,杨竹听钦佩道:“大哥哥,你好厉害,你是神仙吗?”

    暮钦晋原本想说“这浇漓乱世,哪见神仙”,可话到嘴边时,他想到了巫憬憬那一句“我不想轮回,我想修仙”,便脱口而出道,“我在修仙。”

    杨竹听三下五除二道:“大哥哥,你果然是神仙,你能救救我的家人吗?”她转过头,含着泪看着遍地残魂。

    暮钦晋想说不能,可面前惨相让他委实不忍,他选择沉默。

    其他鬼见神阳罡风阵消退,纷纷走过来向暮钦晋道谢。

    暮钦晋摆摆手,目光瞪着地面——皇姑奶奶太不厚道了,把他一个人抛下,亏他还是担心她,才坚持跟着过来的,一路上还……还被她占了那么久便宜。

    “为什么碰不到?”鬼群里传来一道声音。

    暮钦晋抬眼望去,才发现那么鬼试图捡拾其他鬼的残片。但他们的手从这些残片中穿过,残片便碎做光沫。

    这就是传说中的魂飞魄散吗?

    即便还维持着残片的形状,却如泡沫般,一碰即碎。

    那群鬼站在遍地残魂中,沉默着、无措着、无助着。

    一个女鬼苦笑道:“怎么会这样呢?我们做人时,死了,为了保留罪证,像腊肉一样腌着;如今做鬼时,再死了,却连尸块都要没了吗?”她原本想笑着说,说着说着就哭了。

    杨竹听看向暮钦晋:“神仙哥哥,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暮钦晋心想,你们鬼都碰触不到的残魂,他一个大活人怎么能碰触,若是方才你能看住皇姑奶奶,她说不定还有办法。

    可他研读过杨家的卷宗,知道眼前排行十二的杨家小姑娘叫杨竹听,知道她死前受过多少欺辱磋磨。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她还能保有眼前这般清澈的眼睛,保有这般纯稚的心,这样的小姑娘的请求,哪怕是一场水中捞月,人们都很难拒绝,只能接过她递上来的篮子,淌入溪水、湿透衫袖。

    暮钦晋叹了口气道:“我试试。”说完,他走到一片残魂前,蹲下去碰触它——如玉般冰凉,他碰触到了。

    “神仙哥哥,你碰到我七叔了。”杨竹听欢喜道。

    望着手里的半片脸颊,暮钦晋头皮发麻:“多有冒犯,还请宽恕。”

    捡是捡起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暮钦晋对视着半片脸颊上杨七叔的一只眼睛,对方似乎还残存了一点意识,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以示感谢,暮钦晋头皮更麻了。

    天空中传来如马车轰鸣般的叫声,一只幽蓝色的九头鸟缓缓落在杨竹听面前。

    杨竹听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有九个头,你就是传说中的鬼车鸟,是不是?”

    九头鸟的一个头高傲扬起,剩下八个头纷纷点头。

    杨竹听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鬼车鸟抖落一根羽毛,化作一页符纸,符纸上大书“问魂”二字,在杨竹听面前闪动三下,化作一团幽蓝火焰。

    杨竹听大喜道:“原来你是接我去地坛见我七姐的!”她向其余人招手,“大家快看,这是七姐请来帮我们的神鸟!七姐真厉害!神鸟也厉害!”

    鬼车鸟展开翅膀,宽翅足有三丈,示意眼前的鬼都坐到它背上。

    杨竹听不舍地回头,看向地上的残魂,可怜巴巴看向鬼车鸟:“神鸟呀神鸟,你能带上我的家人一块儿走吗?他们虽然现在有点骇人,可是这位神仙哥哥说能帮我们复原的!这里这么荒凉,天这么黑,还下雨,我们不能把他们扔这里对不对?”

    暮钦晋心里尖叫:我什么时候答应将他们复原了?最好我有这个本事。

    正如暮钦晋无法拒绝杨竹听一样,鬼车鸟也很难拒绝一个真诚地将符纸幻化成的它唤作“神鸟”的小姑娘,它的九个脑袋叽里咕噜一通,鬼车鸟抖抖翅膀,化作一辆带着两个大翅膀的马车。

    杨竹听欢喜地抱住鬼车鸟的一个头,喜极而涕道:“谢谢你,谢谢你,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厉害、最好心的鸟。”她的这一通夸,差点让鬼车鸟激动到维持不住形状、变回符纸。

    杨竹听又满怀诚意嘀嘀咕咕夸了一通鬼车鸟后,转头眼巴巴看向暮钦晋。

    暮钦晋悟了——得了,他是全场唯一的劳动力。

    于是乎,他一个人辛勤地捡拾,耳边是十三只鬼的声音:

    “这块这块,先捡这块,这是我大哥。”

    “把这块跟方才那半只手臂放在一起,它们都我三婶的。”

    “这些屁股怎么办,都长得差不多,不好认啊。”

    “不行不行,这块背是富叔的,他是我们家二管家,你不能把他的背放在我大伯身上,你看富叔都想自己滚下来了。”

    京畿的东面,七个道士站着,维持着作法的模样,却已然死了。

    他们的七条魂此刻被围在杨家剩下的十几条鬼中间,每只鬼眼都燃烧着愤怒。

    他们一百二十多只鬼是分四批进京的,每批四十多人,若不是眼前这位姑娘相救,他们这一批只怕全部折在方才那个神阳罡风阵中了。

    这边有阵法,其他几批族人只怕亦是凶多吉少。

    这批中的主心骨杨六爷看向站在一旁,穿着道士衣服,拨弄着胸前紫藤花玩耍的奇怪女子。

    看不清她是人是鬼,但方才若是没有她,他们早已不在了。

    杨六爷走上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女侠相救,不知女侠如何称呼?”

    巫憬憬将最后一只紫色鸑鷟收回指尖:“我无意相救,只是我巫族招魂鸟既出,便容不得宵小鼠辈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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