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下午巫夫人的牌运果真出奇得好,巫夫人心情大好,晚膳时还让厨房多加了好几个菜。结果除了殃言徊这个媳妇在家陪席外,巫寒悯、巫寒惊、巫憬憬都没了影,可把巫夫人气坏了,直言生他们还不如生一副叶子牌。

    巫世南哄了哄,说带她去听戏。

    像巫夫人这样品级的命妇,若是想听戏,一般都是将戏班子请到院子里来演的。但巫夫人偏爱人间烟火,少女时就爱往人群里钻,嫁给巫世南后,巫世南心里觉得欠着她,对她都是敬着让着,极少管束,便依然爱往人群里钻。只是多少记得给巫世南留面子,会给自己换换装,弄块人皮面具什么的。

    有一阵子巫夫人郊外庄子的玫瑰花大丰收,巫夫人很是欢喜得意,变着法儿做玫瑰饼、玫瑰粥、玫瑰丸子、玫瑰冻……她热忱满满,可巫世南和巫寒悯两父子不买账,带把的,不论是男人还是男孩,对美食的定义都只有一个字——肉。

    有一次巫夫人做了玫瑰奶,除了巫寒惊老老实实喝了,巫世南和巫寒悯都让下人代劳了这份美味。不知如何被巫夫人知道了,父子俩一开始还打算打死不认,结果巫夫人让他们张嘴,除了巫寒惊的舌头有淡淡粉色外,父子俩的舌头都干干净净,直把巫夫人气得离家出走。

    巫夫人各种美好的性格之一就是恩怨分明,她对巫世南父子有气,却不改她对玫瑰花和玫瑰点心的热忱。住进郊外庄子后,她干脆让下人做了更多的玫瑰点心,让下人推着摊子,自己易了容亲自去集市卖——既然那对狗父子不识货,自然有识货的人。

    巫夫人的玫瑰点心做的本就美味,她不图这个糊口,价格定的不高,生意格外得好。虽然价格便宜,但薄利多销,巫夫人这摊子一日下来摊掉成本和下人的打赏,竟然还能有结余。

    那可是巫夫人除了打牌之外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的钱(其实打牌算算统账肯定是输的,但赌钱的人都这样,记得的永远是自己赢牌的时候),巫夫人别提多高兴了。拿钱买了两份点心,一份往殇府送了,一份往巫府送却点名只给巫寒惊。殇府的点心除了她自己做的玫瑰点心外还有些京畿时兴的糕点,巫寒惊那份却是一整只烧鸡。

    这可让巫寒悯红眼了,巫家大少爷自然不缺一只烧鸡,可自己亲娘赚的第一份钱不给亲儿子买吃的,偏偏给巫寒惊买,巫寒悯的眼睛能不兔化吗?

    巫寒悯要抢巫寒惊的烧鸡,素来谦漠的巫寒惊这次却死活不给,兄弟俩直接打了起来,等他们打完回来,那只鸡却被巫世南一个人吃了。巫寒悯哭了,极少哭的巫寒惊也哭了,兄弟俩齐刷刷哭了鼻子,在巫世南书房门口哭得仿佛天要塌了一样。

    巫寒惊更是包袱款款,趁夜投奔了巫夫人。

    巫世南和巫寒悯倒也收拾了包袱,可巫夫人不收。

    这父子俩没办法,只能每日去巫夫人的摊子报道,将早已吃腻的玫瑰点心可着劲儿吃。

    巫夫人各种美好的性格之二就是该心狠时绝不心软,饶是巫世南巫寒悯吃玫瑰吃到在路上看到蔷薇、月季、荼蘼都要绕路,她都没肯回去。等她终于回巫府的时候,是玫瑰花期尽了——巫世南真该庆幸巫夫人种的是玫瑰,不是月季。

    殃言徊推脱有两个孩子要带,没去戏楼。最后是巫世南和巫夫人两个人去的。听的自然是暮钦晋让人排的那出,巫夫人想看好几天了,毕竟那戏里还有她呢。暮钦晋花钱找的写戏的是一个大戏曲家,南燕戏曲四大家之一,文笔自然一流,在四大家里又尤其擅长“虚实相生之美”,在他写的这出戏里,更是将巫夫人美化成了神女。

    戏班子呢,又找了一个分外好看的名伶,仙气渺渺地饰演。可把在戏楼包厢里看戏的巫夫人乐坏了。巫世南见夫人高兴,赏钱给的大方。

    夫妻两不知道的是,他们包厢左右两边,正是巫夫人说生娃不如生叶子牌的那两宝贝。

    巫寒悯呢,是带着他的外室来的。

    巫世南现在虽然只有巫夫人一个,但迎娶巫夫人没多久他可就将祝芸光娶了进来当平妻,后来又跟殃家的女儿生了巫寒惊。他自己就不是“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榜样,自然不会去插手儿子的房内事。

    殃言徊呢,她在嫁给巫寒悯前是定过一次亲的,后来男方攀了高枝还泼她污水,殃家原以为这个女儿已经没“前途”了,便打算让她嫁去给人当续弦。巫寒悯对她其实没什么男女心思,也不知那时候怎么就起了恻隐之心,娶了她。是以,殃言徊对他感恩戴德,自然不敢有分毫约束。

    巫夫人倒是管过几次,但巫寒悯只是把那些女人在外面养着,也不带入巫府。巫夫人总不好去外宅赶人,主要还是殃言徊不肯立起来,巫夫人也不能越厨代庖得太过分。

    巫憬憬呢,自然是跟着暮钦晋来的。

    因为上次被巡逻卫追了大半个京畿城,这次暮钦晋换了张人皮面具,他不好让巫憬憬变装,为了跟上一次有较大的变化,他给自己挑了一张老汉脸,配了一身老头绸衫。当他领着蒙着面身材纤细婀娜的巫憬憬进入戏楼,被满脸堆笑的跑堂送上包厢时,坐在楼下的散客便觉得又是一朵娇花插在了陈年老茅坑上。

    包厢里有一只立着的花瓶,插了一大束盛放的红杏,看着热闹又喜气。中间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摆了瓜子、花生、枣子、桃酥四小碟。靠墙的桌案上放了一只漆金的墨黑食盒。暮钦晋让跑堂的将四小碟撤了,自己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他拿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一碟一碟的,都是一盏一盏的。

    暮钦晋将盖子一一掀开:“皇姑奶奶,这是青豆泥,这是红枣泥,这是花生泥,这是莲子泥,这是芙蓉白玉糕磨的粉,还有这几样,是咸口的……”他食盒里的食物全是磨成了泥的,像是给没牙的老太太吃的。

    巫憬憬想到了那本自己让琀儿胡乱抄的《养尸守则》。那本东西是琀儿抄的,她当时没细看,巫憬憬蹙眉细细回忆,当时上面怎么写的,僵尸能不能吃东西?

    她还没想清楚所以然,又见暮钦晋捧出一杯漆黑的药汁。

    药汁是漆黑的,那苦味从杯盏里又浓又缓地冒出来,像是一个邪恶的魔鬼,苦得人心都颤了。

    暮钦晋道:“这是皇伯父为你专门开的方子,说是对身体和修行都有益助。孙儿拿到药方让人煎了一贴,便觉得苦了些,寻了好几名大夫让调下味,大夫都说他们只会医人不会医僵尸,不敢调动里面的药材。皇姑奶奶,这药苦是苦了些,你将就些,喝完就吃这些糕点,解解苦。”

    巫憬憬心中警铃大作,夕诚子开的药,那能是什么好东西,即便真有药力,这苦味是把黄连九族都抓来下药了吗?

    行,管不了《养尸守则》怎么写的了,僵尸就是不能吃东西喝东西的!

    巫憬憬将脸转向戏台,坚决不看桌案上的吃食和“补药”。

    这时戏已开场,正是地坛问魂那一出。

    台上的几具“尸体”站起来,手脚头纷纷掉下来。

    台下胆小的惊叫,胆大的大笑,好不热闹。

    暮钦晋看到尸体散架,更觉得巫憬憬有喝药补补的必要。他拿起那盏补药走到巫憬憬面前,蹲下,软声道:“皇姑奶奶,你把这药喝了吧,你也不想跟台上那些尸体一样,缺胳膊少腿吧。”

    巫憬憬道:“我没病。”伸手去推那盏药。

    暮钦晋侧身将药护好,微微蹙眉道:“皇姑奶奶,前日是你说自己灵力损耗巨大,需要闭关静养的。”

    巫憬憬心道,说谎果然不易,不过眼前人倒也真的上心,她随口说一句损耗灵力,他就眼巴巴求着夕诚子开药。虽然夕诚子愿意开药九成是捉弄她,可暮钦晋要拿下那剩下的一成定然很是不易。她没有再去打翻那药,只是解释道:“僵尸吃不了东西。”

    暮钦晋道:“我来喂你。”

    巫憬憬愕然,他说的喂,是她理解的喂吗?

    暮钦晋脸红了红,这句话倒不是他脱口而出的,在求夕诚子开药的时候,他便已做出了如此的打算。僵尸无法吞咽,必须以口口相喂,那他喂皇姑奶奶便是尽孝,不倒翻人伦。

    暮钦晋故作自然地笑了笑,伸出去摘巫憬憬面纱,手啪一下被巫憬憬打掉。

    巫憬憬双手隔着面纱捂住自己的嘴:“我不要。”

    暮钦晋道:“皇姑奶奶,你之前也给孙儿度过灵力,你之前不是说过这不过是你们僵尸沟通的方式吗?如今你不能吞咽,孙儿帮一帮你,很是应当,不是么?”

    巫憬憬捂着嘴,不说话。

    暮钦晋上前去扯她手,巫憬憬挣扎着,不让他碰。

    这时候跑堂的进来送茶,见两人这副情景,他先是下意识往门外退,想了想,又敲了敲门道:“这位大爷,你们隔壁是巫相,巫相为人最是端方严肃,你们……你们……”他不敢得罪暮钦晋,转头看向巫憬憬道,“这位小娘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跟着大爷来包厢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还不好好伺候大爷,切记切记,动静轻一些,啊,哎,轻一些。”说完,他冲着暮钦晋点头哈腰,笑着退出包厢。

    原本弥漫着苦味的包厢,此刻又充满了尴尬。

    这药,有点喂不下去了。

    暮钦晋低头看漆黑的药汁,在药盏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福至心灵道:“皇姑奶奶,你不会嫌我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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