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隔着挺远就听到了工地里的声音。

    叮叮当当的,淹没了清早小贩沿街的叫卖。

    夏凉雨拿出手机,又给老吴打了一通电话,依旧是一连串的忙音。

    ......

    工地里,之前的半堵墙被彻底推倒,砸上摞在旁边的几根钢筋,发出巨大的轰鸣,清早就把工地里人心的最后一点耐性激走。

    那两伙人打的更凶了。

    “兄弟们,为了咱的血汗钱,今天非把他给弄死不可。”

    说话的是他那群人里年纪最大的,腰明显弯下去了,大夏天还穿着退休之前厂子里发的深蓝色工作服。

    而站在他对面的既不是拖欠工资的包工头,也不是楼盘真正的开发商,是昔日同样被拖欠工资的工友。

    那边领头的比他高出一大头,肩膀宽厚,是个年轻的壮汉,听了这话就冲过来给了老吴一拳,又一气呵成的拽着领子把人拎起来。

    “放你娘屁,就是你这老逼灯收了洪士彪那个狗娘养的钱,反过来咬自己人了。”

    老逼灯身后马上出来两个帮手跟他对骂,

    “我去你姥姥的,要不是你带人去闹事,得罪了洪经理,至于让兄弟们半年白干?”

    壮汉脸气得涨红,呼呼喘粗气,“去找洪士彪当时还不是这个老逼灯的主意。”

    “现在你们得了钱来对付自己兄弟,你们他娘的遭报应!”

    没等说完,壮汉这伙人就冲过去开打,老逼灯被按在地上,从嗓子缝里面喊出声来,

    “我要是收了洪士彪的钱,出门车撞死。”

    “让你要钱没让你打人,要不是你大家至于半年白干......”

    老逼灯说完这话,壮汉那伙有几个人稍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继续拿起身边够得着的家伙朝着对面打。

    这里是平城新开的一期工程,还没开始盖楼,泥沙地里还插着绿色的碎玻璃碴和锋利的瓦片,有的人被打到在地上,玻璃碴子插在肉里都毫无察觉。

    这群人已经彻底打红眼了,一时辩论不出来对错,就死命地朝对面使劲。

    老逼灯工作服上的一排扣子被拽掉,嘣到地上带起一层土,旁边啃着包子看热闹的工友就着咽了进去,骂句“操”就起身干活去了。

    夏凉雨已经走到了工地门口,确定了一遍地址,然后又给老吴打了一通电话。

    这是她成为实习记者的一年来,第一次独立做采访。

    要采访的问题早就算不上是新闻了,包工头拖欠农民工工资,还有几个人因为工地上的保护措施不够受了伤一直没得到赔偿。

    老吴是受害者之一,半年的工程款没给结,工头跑路了,母亲重病在医院躺着交不上住院费,还得给孩子交学费,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他找到报社的时候,声泪俱下地求记者报道,崔姐看他一把岁数被生活逼到这个地步都跟着叹气。

    但这事说破天也不会成为真正能够抓人眼球的爆款头条,最后便把这任务草草地交给了夏凉雨这个新人。

    这场报道注定不会占据太多的版面,也不会有很多人关注。

    夏凉雨在报社这段时间,每天加班加点做的也不过是做着给资历老的同事写新闻稿,复印文件之类的杂活。

    即使任劳任怨,熬了几个通宵才完成的报道,也总会被崔姐勒令重新写。所以,这次终于迎来一次独立的采访机会,必然十分认真。

    打了几遍电话都没通,只能进工地里面找人。

    她沿着围起来的边缘走,不至于被砸伤,但是也有不时洒在头上的沙土。

    工地里面的噪音直震到耳膜里,早上七点多的天气还有些冷,这里却遍布着光膀子干活的男人。

    夏凉雨心里忽然有点后悔,约到这里应该多叫一个同事来的,她边想着边把摄像机的镜头冲里好稍微护住些。

    绕了大半圈才终于见到了老吴,他的辨识度很高,每次来报社都是那件深蓝色的车间工作服,和现在初夏的时节格格不入。

    老吴此刻正躺在沙地里,蜷缩着身子,额头上一个大血口子汩汩冒着血,身上的工作服也已经被扯开一大条。

    而在他旁边打架的两伙人,并没有丝毫理会老吴的打算。

    双方人数相当,很多人脸上都挂了彩,依旧打的难舍难分。

    夏凉雨惊的喉咙发紧,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老吴现在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就更不用说正常接受采访了。

    夏凉雨拿出手机给崔姐发消息,汇报了一下情况,告诉她今天这篇采访稿子可能要拖一拖了,然后就打算赶紧远离这里去报警。

    刚发完消息,还没等把手机熄屏,她就立刻得到了崔姐的回复。

    崔姐:【是老吴他们要债被工头打了吗?】

    夏凉雨:【不是,是工地的工人打起来了】

    飞快地打完这行字,她就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崔姐:【他们也是因为要债的事情打起来的?】

    崔凌做了职业新闻记者快三十年,对新闻的敏锐程度极高。

    夏凉雨:【不清楚,好像是一边收了工头的钱,一边还在讨债就打起来了】

    崔姐在那边的消息迅速回过来,

    【新闻稿先不用交了,拍几张照片回来吧】

    崔姐这人只有两种情况回复消息的速度最快,一个是下班之后给夏凉雨分配任务,还有一个就是每次夏凉雨最不想工作的时候。

    她只得勉强地往前几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咔咔拍了几张照片。

    按快门的声音和连续的闪光灯让夏凉雨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不得不说,她的第六感特别的准。

    照片一共拍了四张,每张照片相差无几,都正好是三个人按住另一伙的其中一个人的的画面,好在刚才手稳住了,片子不糊。

    夏凉雨用一只手挡着太阳光,另一只手拿着摄像机,认真地查看成片。

    这明显是一场聚众打架事件,虽然原因还有待考量,如果将这几张照片登报,明显就会被误解成一起工地欺凌。

    夏凉雨又试着把摄像机调了调焦距,对到人群里还是只能拍特写镜头。

    这次采访上面是非常不重视的,只要随便拍一张就好,因为版面小,没有照片都问题不大。

    夏凉雨被随便分配了个小摄像机,就连焦距都是她求着摄像小哥帮忙调好的,现在临时调整加上心急,一直调不出来想要的镜头,而打架的人里,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作。

    很快,从老吴那边的人里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抢过夏凉雨的摄像机。

    “干什么?”

    那人拿着她的摄像机质问。

    夏凉雨有点心虚的指指老吴,“是那个叔叔约我来这里给他做报道,姓吴。”

    她说完,见那人没什么反应,只得又补上一句,“我看今天是采访不上了,你能不能先把摄像机还我......”

    对面的人丝毫不理会夏凉雨,从头到尾的检查摄像机里的东西,确认被删的干干净净。

    长时间的等待让夏凉雨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下意识看向对面的人。

    他长着一张并不属于工地的脸,清秀,白净,这是夏凉雨看到这张脸的第一反应。

    那双丹凤眼极秀气修长,鼻梁不算太高,显得整个五官更加稚嫩。

    估计着年龄也就十六七岁,却透着超越年龄的狠厉。

    男孩删干净里面的内容,把摄像机往地上一砸,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夏凉雨,最后眼神死死的定在了她胸前的记者证上面。

    “你今天一个人来的?”

    状况发生的太快,夏凉雨看着地上的摄像机,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你自己”这三个字里面暗藏的危险。

    这摄像机虽然挺小,不过报社里的设备就没有便宜的,估计至少要两个月工资才赔得起吧。

    这应该得算工伤,不用赔,说不定会影响转正,那还不如赔摄像机......

    这样想着,已经有几个农民工和男孩一起把她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再想跑也已经根本来不及了。

    那两伙打架的人,现在是拼了命了,向他们求救也是徒劳。

    夏凉雨只能被他们裹挟着往工地外面更空旷僻静的地方走。

    耳朵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充血,她还没听清那几个人又说什么就被塞进了附近一辆面包车里。

    车从工地外的空地迅速地驶入了更幽深的大野地,夏凉雨被车里的气味呛的直咳嗽,在烟酒臭气里克制地呼吸着。

    看着窗外景观越来越偏僻荒芜,夏凉雨不可抑制地啜泣起来。

    她害怕,被这短时间内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惊住了。

    坐在副驾的男孩回头看她一眼,不耐烦道,

    “别出声。”

    夏凉雨马上没出息地打住了,静静地观察着车窗外的变化,依旧是杂草疯长的大野地。

    面包车驶过野地,紧接着又经过几处工地,再接着视野里慢慢出现了行人和街道,然后是逐渐热闹起来的一整条小吃街。

    夏凉雨在心里推测,这里应该是平城的开发区一带,小时候这还是荒地,五六年前就划成开发区了,后来去外地上大学一直没来过这里。

    两侧规整的街道,路边的牌匾都还很新,这些信息都透露着起码不是被拐到荒山野岭。

    面包车在小吃街尽头一家店的门口停下。

    这家店的门脸不大,上面的牌子红底白字清清楚楚的印着【盛世洗脚城】

    正气凛然的五个大字和它的经营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夏凉雨被他们不着痕迹地裹挟着走进里面,过程中根本没有任何能够侥幸逃跑或者求救的机会。

    从行人看这边的视角也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四男一女结伴来洗脚城消遣。

    夏凉雨只得面色如常的随他们走着,心里陡然间凉了半截。

    这群人的行动利索,老道,办这事肯定也不是第一次了。

    连着外面玻璃门的是一段狭窄的路,两边的墙壁都是水泥磨的。

    现在还没到中午,光线就很昏暗,配上阴冷的空气,她的两条腿已经抑制不住的开始打战。

    被迫继续往前走,才走到了真正的洗脚城内部,是金碧辉煌的另一番天地。

    没见到有客人,只有几个路过的几个女...技师?夏凉雨觉得她们可能是洗脚城里的技师,又不能确定。

    觉得是,是因为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不确定是夏凉雨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她们个个气质绝佳,即使是穿着统一的技师工作服,都不影响展示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一个女孩看向这边,她梳着简单的马尾辫,一张脸长得极其精致小巧,皮肤很白,在一众美女里也是出众的,就是右边太阳穴的一颗痣过于显眼了。

    她一直看向这边,就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夏凉雨还没来得及再看的清楚她的五官就已经被动地被裹挟着朝前面继续走了。

    走出一段,才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夏凉雨之前也去过按摩店,那里的技师对于发型都是有统一要求的,这家洗脚城的规模这么大,不可能对这些没有要求。

    一行人七拐八绕的,终于在最长的那条回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停下。

    夏凉雨已经预料到这次凶多吉少,再睁开眼睛看房间里面,确实是正经足疗馆的陈设。

    养生床和按摩的工具一应俱全,靠着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

    屋内灯光昏暗,夏凉雨被架在门口,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穿着黑色西装,手里夹着一根已经抽了一半的烟,烟头灼热的火红在暗处忽明忽灭。

    沙发上的人是放松的,脖颈却严丝合缝地靠在衣领上,显得前方的喉结更加明显。

    夏凉雨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开始推测他的身份。

    男人猝不及防间转头看向这边,那张熟悉的脸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夏凉雨彻底看了个清楚,即使五年没见,那个名字依旧是在心里脱口而出,

    江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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