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死了。

    夏凉雨知道这件事情,是早上醒来在床上刷手机新闻时知道的。

    这新闻来得比之前的每一次的热度都要大,因为实在是太过于血腥惨烈。

    老吴以前每次来报社,都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也没说过自己的真名。

    而这次,老吴用他的真名注册了账号,夏凉雨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叫【吴树根】。

    老吴在这个账号里面,发布了唯一一条作品,也是他的最后一条作品。

    他比之前更瘦了,瘦的已经是形如枯槁,脸上已经因为肉太少而脱相,皱纹显得更加密集,整个人苍老了很多。

    吴树根再没有之前面对镜头的唯唯诺诺和不自然,而是坦然自在地在说话,那更像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我叫吴树根,就在昨天,我儿子死了,这都是我的报应。”

    听完这句话,夏凉雨呼吸一滞。

    在她竭尽所能帮老吴,最后得到的却只有网暴,只有领导那句无奈的“先离开一段时间”。她想找到老吴,想让他把事情的真相解释清楚。

    但是,老吴不见,甚至联合媒体一起抹黑她,夏凉雨绝望,无助,开始质疑自己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她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她恨老吴,讨厌这个职业,质疑曾经的选择,陷入无尽的绝望,绝望之中只能用一句“善恶终有报吧。”来虚假的安慰自己。

    但是现在猝不及防的,知道老吴的儿子死了,真的善恶有报了。她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反正终究不是欣喜和痛快。

    “夏记者。”

    夏凉雨听到这里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视频是跟她有关的。

    “夏记者是个好人,好记者,”老吴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剧烈的咳嗽了两声。

    夏凉雨想起了那天在报社的会客厅,老吴颤抖地接过那装着钱的信封,跪下来谢她。

    老吴第一次来报社的时候,畏畏缩缩的,见到谁都是点头哈腰打招呼道谢,崔凌最后把他草草地交给夏凉雨。

    老吴不知道什么重不重视,也不懂版面,只知道讨薪的事情能上报纸了,血汗钱有望追回了,一个劲儿的谢她。

    ......

    老吴在视频的开头,把夏凉雨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完了。

    她一直想要的清白,一直想要的真相,终于得到了。

    而老吴接下来要说的,终于把这么长时间以来,缠绕在她心头的所有谜团,全部都解释清了。

    之前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此刻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夏记者是难得的好记者,我走遍了平城所有的媒体报社,夏记者是唯一愿意帮我的人。”

    “我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去害她,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

    老吴是从很早就已经被设计了。

    在上一期工程里,辛辛苦苦干了半年,没有结到工钱。老吴说,“以前干工地,最多两个月就能发工资,但是这次就一直拖。”

    “我急着用钱,工头说了,如果不把工程全干完,就不能领钱。”

    “我怕之前的血汗钱要不回来了,就只能接着干。”

    后来,老吴的工资还是没能要回来,准确来说是上一次一起跟他干工程的人,都没要回来。

    所以大家就一起去找了洪士彪,结果他说这个工程他是包给别人干的,钱已经给别人结完了,不管他们开不开工资。之后,再想找已经根本找不到人了。

    老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洪士彪,本来已经和工友们研究一起去起诉告他了,又因为没有文化,开工时连一个正式的合同都没签。

    正在老吴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找到了他。因为老吴资历老,认识的工友多,就给他承诺,让他带上一半能打的工友,在新的工地上把另一伙人打了,就可以给他们结工钱。

    他照做了。

    按照吴树根的预期,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就能结束了,该拿到工钱了。

    老吴这里说的时间,夏凉雨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他们约第一次采访的时间,因为事情有变,他找到了“更有可能”要回薪水的方法,所以就在夏凉雨要来采访之前,反悔了。

    老吴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肋骨被打折了,还有了轻微的脑震荡。

    而开始,承诺给老吴和一众工友结工资的人,在当场录下了视频作为证据,这段视频,也就是后来老吴坚决不同意在筹款的微博里面提及工地欠薪和他被打的原因。

    那个人用老吴被打的视频,把另一伙人送进去,让他们再也不会回来要债。

    并且放出了视频和舆论,这些人已经因此被打上了“恶人”的标签,就算是想要维权也基本上不可能。

    而那人的高明之处,是还有另一段视频:老吴带人打他们的视频,老吴在视频里说,

    “如果我还去讨债,也要被送进去,到时候老母亲没人照顾,娃娃没人供。”

    “我坐牢不要紧,娃娃也要跟着我受影响。”

    那最开始找到老吴的人,心机城府,可见一斑,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所有人。

    无论是老吴叫去打人,最后没得到承诺好处的人,还是那些被老吴打的人,都已经要恨死了老吴。

    老吴在视频结尾说,“从那天被打了之后,就一直咳嗽,干不了重活了,也没时间管孩子。”

    “就在昨天...”老吴现在只有绝望和坦然,但说到这里,依旧是痛不欲生。“昨天我儿子,在放学的路上被......”

    吴树根说不下去了,抬了抬头,看向手机的摄像头,因为之前很少对着镜头说话,所以他也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位置。

    他的双眼混浊发黄,无力注视着前方,像是那里有人能听听他临死前的心声。

    “是我鬼迷心窍,都是一起干十几年的了,每次都一起干工程,结果不成想为了要那点工资,毁了那么多家庭。”

    他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可能觉得这辈子窝囊的有些可笑,边笑边说,“现在还给你们了,我遭报应了,都报应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终于无牵无挂了。”

    一辈子太苦,终于要结束了。

    夏凉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留下了眼泪,流了就根本止不住。

    她看着视频里的老吴,一辈子为别人考虑的老人走到了现在,夏凉雨只想拉他一把。

    她还是想拉老吴一把,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

    这就是吴树根,随着他发布完的这条视频就走向终结了。

    吴树根发完视频,就跳楼了。

    夏凉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

    一辈子被生活困住的人,被所有人看不起的老吴,临了却连亲手了解自己的生命都毫不犹豫。

    这对吴树根来说,也算是一种善终吧。

    这新闻足够吸引人眼球,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夏凉雨也因为这次闹剧一夜成名,微博几天之间涨粉将近百万。

    之前发的博文也是一片叫好声,大意都是现在这样有情怀的好记者,真是不多了,这就是新闻界未来的希望云云。

    夏凉雨作为天生的文字工作者,记忆力极好,发现好几个账号的名字和当时骂自己的是同一个。

    事到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唯一奇怪的是,这件事情的热度下降的很快,不到一天时间就不在热榜上了。

    更没人再去纠结另一个老吴的插曲了。

    可能也有人觉得是这个老吴上次良心发现了,找自己的工友主动来帮助夏凉雨。

    接下来几天,她都觉得虚脱的没什么力气,也没有心情继续在瑶城里面逛。

    郑怡萍也在网上刷到了新闻,知道了夏凉雨的事情。见她状态不好,以为她之前受的打击一直没缓过来,让她在房间多休息。

    夏凉雨却觉得能摘摘菜,稍微活动一下反而没那么难受了。

    江石溪的手臂恢复的很快,甚至有一种法力增强的感觉,几十斤重的水桶单手就提起来,吓得郑怡萍连连阻止。

    这天,民宿里难得的来了客人,是附近单位的员工来团建的。

    夏凉雨正在菜棚里面洒菜籽,前几天播种下去的种子,已经长出了嫩芽,看着令人欣喜无比。

    而江石溪这时候正好走到了菜棚的门口,只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戴着毛茸茸的手套,一边往地里洒菜籽一边傻乐。

    站着看了一会儿,想不通她种个菜有什么好笑的,于是心里顿时升起了歹念。

    江石溪轻轻捏了两下菜棚的塑料布,弄出声音,夏凉雨果然看向了这边。

    “抓鸡,一起去?”

    她还沉浸在种菜的快乐里,丝毫没有对江石溪的防范意识,正好手里的菜籽已经洒完了,就跟着他去了。

    郑怡萍养了有二十多只鸡,都是纯绿色的,这也是怡然民宿的一大招牌,今天来团建的客人要了两只鸡。

    二人约定好,一人抓一只。夏凉雨从来没有抓鸡的经验,但又不好露怯,在心里盘算着看着江石溪一会怎么抓,再照做就好了。

    于是就跟着他一起进去了。

    江石溪在鸡群之中,挑选了一只最肥的就打算下手,他也没什么抓鸡经验,一开始没抓上。

    而夏凉雨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但是看到这成群结队的鸡,根本不敢下手。

    这群聪明的鸡也渐渐发现了她根本不会下手,就开始围着她跑,夏凉雨起初还能保持镇定。

    直到有一只鸡为了躲避江石溪的追赶,试图跳上夏凉雨的身上,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抬眼看去,竟然发现江石溪正看着她笑,才知道原来被耍了。

    夏凉雨很想骂人,但是她不会骂人,心里有实在很气,就要得到骂人这个新技能的时候,江石溪识相的过来把鸡群引走。

    他手里抓了一只鸡,让夏凉雨拿着先出去等他,她不想当着一个刚欺负完她的人承认说她不敢,想都没想,伸手接了。

    那只鸡一直在剧烈的挣扎着,夏凉雨把鸡抓在手里,可以感受到它的哪根血管在扑腾扑腾的跳动。

    手上清晰的能感受到它羽毛的触感,握着它,就比用指甲抠墙皮还令人难受。

    那鸡见挣扎不出去,就回头叨了她一口。

    夏凉雨彻底绷不住了,什么也顾不得,嗷一声叫出来。

    江石溪很快出来把她手里那只接过来自己拿着。

    接过来的时候,夏凉雨的手很僵硬,江石溪不自觉地想起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被一群高年级的学生勒索,当时已经被吓哭了。

    但就是一手攥着手里的八元巨款,另一手掐着一罐可乐,死不撒手。

    想到这儿,江石溪不易察觉地轻笑了一声,看向她,“喊出来觉没觉得心情好多了?”

    夏凉雨如是道,“好像是好多了。”

    “但是我一闲下来还是会想起来。”

    “我在想,如果吴树根在最开始的时候发现不对,就赶紧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老吴最后找到我那一次,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很不对劲,但是我就是想不出来他到底为了什么而遮掩。”

    “如果我多留他在报社坐一会,再问问他,说不定能帮上他点什么。”

    江石溪有点意外夏凉雨想的不是她遇人不淑,识人不清趟了浑水,而是反复纠结自身是不是错过了能够帮上他的机会。

    所以这些天才不愿意说话,比老吴跳楼之前更加沉默了。

    江石溪待她说完后,平静道,

    “从老吴同意带人打工友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定了。”

    或者,更准确一点的说,从他发觉不对,依旧留在工地把工期干满的时候,就必然会是这个结果。

    一个一贫如洗的老人,要撑起一个家,即使是一天的工钱对他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那更深一步的说,老吴在进入工地之前,他的结局就已经定了。

    江石溪基本上可以确定,洪士彪这个人,不会有这样的城府步步为营,背后一定有人指点他这样做。

    而江石溪不过是执行洪士彪的命令,即使他不做,也会有其他的小弟做,到时候只会做的更绝。

    而洪士彪背后的那个人,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运筹帷幄,却从不出面。他想到这里,不禁背后一凛。

    现在,人们都以为自己知道了真正的实情。

    但是,真正的实情,永远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知道。

    真相,才最应该是让人震惊的。

    事实上,不令人震惊的,就一定不是最真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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