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呜咽的晚风拍打着屋檐,借着之声的遮掩,紧闭的门窗不知何时已被推开了一条缝。阑

    墙角的阴影攀附在墙壁上,慢慢凝聚成人形,忽有一人从黑暗中跃出,先是打量了眼屋内布置,视线微移,接着定格在屋内酣睡的青年上。

    来人的脚步很轻,犹如鬼魂般寂静无声,几乎是眨眼间就飘至床边,谁知下一刻,宁言猛然睁开双眼,身子疾旋而起,腾空连踢数脚,滚烫的血气在体内奔涌呐喊,每一击都打出震耳欲聋的破空声!

    对方却似乎早有预料,单掌递出连消带打,轻描淡写地便就将汹涌攻势通通化解。

    拳脚相击的刹那,仿佛有一股师出同源的气机相互牵动,两人错身而过,心有灵犀下齐齐回头,竟皆展露出狼顾之象。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天边的皎月将将从云朵后探出头,一束白练适时打入房内,也将对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宁言如临大敌,咬牙道:“方克己!”

    他早在飞舟上时便猜到这货可能没死,但真当亲眼见到对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心中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阑

    “别来无恙,严小哥。”

    方克己不咸不淡得拱了拱手,只是他如今的形象却谈不上风采依旧。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就这么潦草垂落,半遮着他的一只眼,破烂长衫与血痂粘在一处,各式伤口裸露在外触目惊心,简直比城中最落魄的乞丐还不如。

    这从儒雅文士到战损版夏侯的极大跨度属实让宁言瞠目结舌。

    方克己似乎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简单打过招呼后就这么背着手在屋里转起来,最后在书案边坐下,转头看了眼宁言,饶有兴致地打趣道:“你的那对翅膀呢,没和你一起?”

    宁言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也不敢乱动,胸前架势半抱着,警惕道:“红叶小姐不是也没和你一起么。”

    “红叶啊……”方克己轻轻叹了口气,旋即一指书案:“来,坐下说吧。”

    也不见他有何动作,话音刚落,宁言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整个人已莫名坐在方克己对面。阑

    又是这神通!

    宁言倒吸一口凉气,之前在明州时自己就被他用这手段擒过,没想到如今变强了那么多仍旧无力反抗。

    两人的差距好似从未缩短过。

    “上次你们三打一胜之不武,方某可是输得很憋屈呢,要不重新……”

    “方先生神功盖世,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认输。”

    “呵,你小子倒是备懒得很。那好,胜负暂且两说,你劈我的这一剑该如何算?”

    这是……寻仇来了?阑

    宁言眼眸半垂,藏在书案下的十指悄悄掐起手决,然而很快却又兀自松开。

    不行,没有柴茹茹和姜蝉衣在旁配合他使用武魂融合技,光靠他一个人绝非方克己的对手,仓促出手必然讨不得好处。

    没办法,只能用绝招了……

    宁言缓缓吐出一道浊气,猛地一起身,双拳相抱用力一托!

    “言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师!方先生若不弃,言愿入方先生门下,承君衣钵继君道统,来日必以太牢重祭师门香火!”

    宁言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麻溜得抓来茶杯,肃然道:“师父在上,徒儿这杯拜师茶还请莫要推辞!”

    方克己笑容一滞,他走南闯北那么些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都来得及回上话,茶杯就快怼到他嘴里了。阑

    这也太快了吧?!

    “你……”

    “请师父喝茶!”

    “方某……”

    “请师父喝茶!”

    宁言跟个复读机似的,反正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就一直重复一句话,大有不把他掌毙誓不罢休的态势。

    方克己欲言又止,这么不上不下得憋了半天,只得抓过茶杯,脸色铁青地硬挤出一句:“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你倒是识时务。”阑

    见他接下所谓的拜师茶,宁言也是松了口气,顿时感觉又能重新呼吸了,扯了扯领口道:“你要真想杀我,何必和我多费口舌,在飞舟之上便能动手了吧。”

    “脑子还挺活络。”

    “彼此彼此。”

    方克己又好气又好笑,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手掌在书案上一抹,竟凭空出现一副棋盘:“陪我对弈一局。”

    “师父棋艺高深莫测,我……”宁言刚想故技重施,可看到对方面色不善,赶忙改口道:“来一把,来一把。”() ()

    和上次的针锋相对不同,这次两人心思显然都不在棋盘上,看似各式妙手如羚羊挂角,实则昏招百出,一对臭棋篓子凑一块儿,正好下得不亦乐乎。

    宁言两指捻起一枚棋子,双眼紧盯着棋局,看似在思索对策,余光却时不时瞥向方克己,“为什么会选择我?”阑

    方克己端起茶壶,自斟自酌道:“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哪类人?”

    “无君无父的禽兽。”

    “……”

    宁言挎着个批脸没有答话,用沉默宣示着自己的不满。

    怎么没说两句就骂人啊。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方克己随口道:“即便你我之间仇深似海,为了共同的利益,依然可以坐下来把酒言欢。你可以吞下羞辱拜我为师,我可以不计前嫌倾囊相授,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么?”阑

    宁言都听晕了,到底是文化人,怕死都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呢。

    “那你又怎么想到半夜过来的,司天监最近可是在到处找你。”

    “因为我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你快死了啊!”

    这言语中洋溢的快活气氛让方克己一怔,愣愣得抬起头。

    值得这么高兴么?

    宁言慌忙沉下脸色,方才差点忘了表情管理,赶紧压低着声音悲痛道:“不是……师父,我会想你的。”阑

    “真想么?”方克己笑了笑。

    “真想。”宁言诚恳得点点头。

    “那好……”方克己放下茶杯,坐直身子道:“那你和我一起去大梁吧。”

    宁言手指一颤,棋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哪儿??”

    “大梁。”

    “那那……你说的时间不多是指在大周的时间不多?”

    “对啊。”方克己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是什么时间?”阑

    “我以为啊?我以为、我以为是在京畿道的时间呢。”宁言尴尬得挠挠头,又道:“再说大梁太远了,你我师徒二人过去人生地不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方克己清清嗓道:“差点忘了告诉你,方某本就是大梁的绣衣直指,回去自有人接应。”

    宁言这下是彻底惊地下巴都快掉了。

    他对大梁的了解不多,但一些常识还是知道的。绣衣直指可不简单,每一位都得梁皇授过御赐金牌,地位极为超然,号称代天子巡守四方,论权柄完全不输二十八宿,甚至犹有过之。

    他还从没听过历史上有人能兼任这两大要职。

    什么帝国双料特工。

    “好了,我知你在大周还有牵挂,玩笑话就到这吧。”阑

    方克己一副将宁言看穿的样子,说一起走也不过是揶揄一二,谈话间,棋局已接近尾声,他终于露出认真的神情:“待我走后,将宗门传下去,不要让道统断了。”

    宁言很少看到自己便宜师父会如此郑重,不由得正襟危坐:“敢问师祖名讳。”

    “名讳么……”方克己洒脱地笑笑:“这都不重要了,就连宗门名字都不重要,你有兴趣可以自己起一个,爱叫什么叫什么。”

    啊?还能这么随便的么?

    宁言本想再多问两句,但是方克己却似乎是等不及了,焦躁得瞟了眼窗外,匆匆道:“后会有期。”

    说完,他竟如风化后的石像一般,化为寸寸飞灰没入阴影之中,不多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你这就走了?传承呢??”阑

    宁言急忙伸手想要挽留,结果扑了个空,回望四周,屋内只剩下他的声音在回荡。

    方克己确实已经走了。

    “老东西好歹爆点金币再走啊……”

    宁言哑然失笑,目光掠过书案上的棋盘时骤然一顿。这具方克己唯一留下的棋盘竟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神光外显,端的是不凡。

    这是……神通造物?他好奇得捧起棋盘,手指不经意间搭在棋盘表面,顿时激荡起波纹状的涟漪。

    好家伙,还是触屏的。

    宁言把玩了一会,一时半会摸不清其中门道,又看到书案上还未喝完的茶杯,沉吟片刻,重新拿出一个新的倒满,冲着窗外遥遥举起。阑

    随后一饮而尽。

    “以茶代酒,敬终将到来的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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