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束烟火窜入空中,彩带状的焰尾歪歪扭扭画入青天,璀璨炸响,霎时化作漫天花雨撒向亭台楼阁。

    日落月升,近值黄昏,袅袅炊烟升了起来,牛羊肉汤的香味也随之在空气中渐渐弥散,与淡淡的硫磺味一同融汇成冬至的记忆。

    儿在窗口张望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旋即独自走回梳妆台前,拿沾着清水的湿巾清洗起脸上的妆容。

    正这时,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姑娘……”

    宁言推开房门,正好撞见她在卸妆。许是烛龙台深处基本没有男子出没,此时的儿毫无防备,一件贴身的单薄素衣衬托出她纤细有致的后背,再往下,腰臀处的玲珑曲线也是一览无余。

    只一眼,宁言就觉得口干舌燥,一时都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稍稍侧头移开视线。

    嘶……这都冬天了,怎么还这么热……

    儿早便从脚步声中听出了来人身份,轻轻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这就回来了?”

    “嗯。”

    宁言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踏进去,转而拍拍身后背的大箱子,“我来就是和你说一声,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儿半转过身子,好奇得打量了一眼:“里面装的什么宝贝,还要特意出宫一趟?”

    “恰恰不是宝贝,才要出宫买。”

    郡主府的库藏包罗大千,各种外头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摆在架上任取任用,只是以宁言现在的能力,却是驾驭不了品阶那么高的材料。

    反而是一些铁砂,玉石末,龙杉木之类的,适合他这样的新手。

    只是这等低阶材料,在烛龙台就不好找了,就算有,品类也不够齐全。

    宁言这回出宫算是满载而归,也是有意卖弄一番,手指摸到箱子上的暗扣,一拉,箱口顶端登时向两边弹开。

    儿惊讶道:“你还会机关术?”

    “是偃术。”

    竺妙儿有个偃师箱,他水平不行,只能临时做个丐版的,用来存放一些小道具:“竺姑娘临走前送了我一本墨经注解,里面记了很多新奇的玩意儿,近日有空闲,我便自己学着做起来。”

    说话间,他勾勾手指,一只木质的小蝴蝶徐徐飞出箱口。

    蝴蝶雕刻得相当潦草,能看出制作者的美术功底属实不怎么样,两片木片作翅膀,一根短棍作轴心,这样一只蝴蝶就算是拼成了。

    唯一有亮点的是用作轴心的短棍,似乎暗藏机扩,翅膀扇动时啪嗒啪嗒作响,还真有种机械的美感。

    “把手伸出来。”

    儿歪了歪脑袋,朝宁言伸出右手,只见那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紧接着手背传来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

    “我在翅膀的夹层里装了养气散,模拟蝴蝶翅膀上的磷粉。”宁言得意一笑,又朝她比划了个剑指:“若是与人对敌,我放出千万只机关蝴蝶,再把养气散换成软筋散刺骨散什么的,掐个手决,这大风顺势一刮……”

    儿听着宁言绘声绘色讲述着他的那些奇思妙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你直接握一把软筋散朝人洒过去,岂不是更方便?”

    宁言愣住了。

    片刻呆滞后,他清清喉咙,严肃得辩解起来:“对人撒毒粉那是魔教中人才会使的阴险手段,我这是陆空多兵种协同作战,王者之师,堂堂正正!区别很大的……”

    儿不禁捂嘴轻笑,半嗔道:“歪理~”

    这坏种总是这样,喜欢一本正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只是宁言就有些急了,嘴硬道:“我这蝴蝶还有其他用处的!”

    “哦?说来听听?”

    “这里施展不开,你过来。”

    “去哪儿?”

    “别管,跟我走就是。”

    儿一头雾水得走出房门,宁言抓起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带。

    她心头一颤,慌忙道:“等、等一下……”

    由于方才在内室梳妆,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这被宁言瞧见也就罢了,顶多是有些羞人。可要是被旁人瞧见,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然而还未等她说完,宁言已经解下自己的大氅顺手披在她肩头,随口道:“怎么了?”

    乌云豹织的里子尚带着对方的气息,仿佛冬日里的小手炉,明明没有那么耀眼,但是那股温热却沿着四肢百骸一下子贯穿全身。

    很暖。

    儿的目光停在认真替她整理系带的宁言脸上,嘴唇嚅嗫半天,最终小声嘀咕道:“没……没什么。”

    “好!那我们出发!要去的地方可能风有点大,别着凉了!”() ()

    她象征性挣扎了一下,却没有甩脱开去,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在烛龙台里狂奔起来。

    宁言随性惯了,或许并不在意,可儿知道,这不是一个受过戒的比丘尼该做的事情。

    《四分律》她背得比师姐妹们都要熟。

    要是让师父知道,怕是要挨板子了吧……儿心虚地埋低脑袋,鹊羽领上沾染的男子味道一点点沁入鼻间,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便又逐渐清晰。

    阿弥陀佛……

    ……

    灯火朦胧,烟火相映,在一片华彩的余韵下,两道人影登上了钟楼。

    “到了!”

    宁言兴奋得回过头,蓦然发觉自己刚才一直牵着儿的手,忙松开道:“不好意思,我……”

    “没关系的。”

    儿抿着嘴摇了摇头,刚才的一路狂奔,额头已渗出一层细汗。她的皮肤本就白皙娇嫩,如今有些许汗珠衬着,倒有种玉阶生白露的意味。

    不过宁言的关注点很清奇:“你……这就出汗了?这么点路不至于吧?”

    “没有……”

    “我这有块手巾,干净的,我还没……”

    “没有!”

    儿狠狠瞪了他一眼,轻咬下唇胡乱抹了下额头,却又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粘了上去,气得她运转功体直接把身上汗液蒸发殆尽。

    仿佛这会她不再是只知青灯古佛的比丘尼,反而像是一位和自家官人出来逛灯会的小娘子更多一些。

    会嗔会笑,也喜也哀。

    宁言停住往外掏手巾的动作,直愣愣得盯着儿的脸,直到把她都快看恼了,才点头道:“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我说你这样挺好的啊。”宁言道:“从烛龙台遇袭的那晚起,我就没见你眉头松开过。一根弦一直绷着,总会断的,生气也好,羞恼也好,有了其他情绪便是好事。”

    儿表情微滞,沉默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向来如此,早便习惯了。”

    “向来如此,那便对么?”

    “……”

    “不说那些了。”宁言走到钟楼的栏杆边,单手一撑便轻灵得翻了过去,拍拍栏杆招呼道:“过来坐。”

    烛龙台的钟楼正好位于整体建筑群的中轴线上,下面的千步廊贯穿南北,此时已悬上五颜六色的花灯,从上往下看,好似两条长龙匍匐左右。

    儿走到宁言身旁坐下:“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展示什么?”

    宁言看看天色,道:“再等等,我这神通得天全黑了才看得真切。”

    嘭。

    又是一枚烟花升入天空,这次的焰尾不再是明红色,而是澄澈的乳白色。黑夜作布,白墨作笔,烟花炸开的刹那,泼墨洒向星空,好似一副出自名家的山水画,光影层次叫人叹为观止。

    两人并排坐着,同时欣赏难得一见烟花戏,宁言很没文化地赞美道:“真好看啊。”

    儿没好气得吐槽道:“这是星演坊的‘思涯平秋一点月’,一下就要近一百两,能不好看么?”

    “你还懂这个?”

    无怪乎宁言惊讶,儿除了郡主府的工作服,自己私服多是便宜的素衣,还保有用皂角手动换洗的习惯,简朴的很,就像上学时班里某个带着黑框眼镜素面朝天的不起眼女生,一出口竟然对各种高定奢侈如数家珍。

    “郡主喜欢,便记下了。”儿对此只是淡淡地作出回应,转而指向天空似笑非笑道:“此情此景,应是要写首诗应景的。”

    宁言苦笑道:“又要抄诗啊?”

    儿脸色一变,脑中的渣男警报瞬间拉响,狐疑得眯起眸子:“又?”

    宁言心里咯噔一下,忽感觉后脊发寒。

    有时候女人对某些事情可能真的具备天赋,姑娘这等濯清涟而不妖的清雅佳人,一旦进入眼神拷打状态,却也是无师自通,拷打得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嗯,那个……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

    “后面呢?”

    “记不得咯。”

    儿也不为难他,继续追问下去,他多半只会说是小时候家门口路过的云游道士随意哼的残句,又或者哪本古籍上看来的,再冠一堆从来没听过的人名当作者。

    明明有着出口成章的本事,却无心科举,每天嬉皮笑脸,肆意浪费着他的才华。

    然而或许也正是这份随性,对儿来说才是最致命的。

    无拘无束,能不在乎别人眼光,自由自在得活着。

    “对了,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刚进来那会怎么看到你在卸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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