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疏疏,翠苔攀矮墙,萧瑟秋风掠过,惊起飞鸟。

    那年中秋,明月皎皎。

    东街已上百年的梧桐树下,有人提灯撑伞静立着。浓墨重夜,上好的衣裙抵不过西风,卷起衣角。

    只见那人将手中亲自缝制的香囊握紧,红豆藏于其间,诉尽思念。

    夜风簌簌,那人惊觉,侧眸回看,露出姣好容颜——

    是兰若。

    忆起那夜,宋妗妗含着笑,轻拍了拍她的肩,用着是有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兰若,红豆寄相思,你那夜是在思念谁?我记得,你是孤女吧?”

    兰若心中压抑如巨石,后背泛起冷汗,难以呼吸。

    她没有回话,目光落至宋汝善的身上,眼眸晦暗带着寒意。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弯下了腰。

    “小女兰若,为刚刚的言行举止向宋二小姐道歉,请宋二小姐原谅。”

    宋妗妗也未曾料到,只是区区香囊,竟真能让在绣衣纺一人之下的兰若就此折腰。

    她眸色微沉,越发好奇兰若所思念之人,究竟是谁。

    不过,至少现在,她已然找到了她的软肋。

    “兰若,我来此本意并不是找你茬的,而是来寻人。”

    等到宋汝善回应后,兰若才堪堪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眼帘微低,“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放走了。不过是下人出错,都已罚了,宋小姐不会还要斤斤计较?”

    鲜血积河透出浓浓的血腥味还残留在小巷内,宋妗妗敛去笑容,眼神愈加冰冷,“绣衣纺处理事情,还真是果断狠绝。”

    兰若嘴角勾笑,似乎刚刚那副面容是另一人般,语气轻佻:“不敢当。”

    见绣衣纺这群人拦在门外,宋妗妗心里也知晓这拒之门外的道理,便也不想争,毕竟大夫人的生辰在即,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她转身欲离开,却被兰若扯住衣角。只见她藏在衣袖中的手指轻轻勾住,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声线微颤,厉声质问道:“那香囊,你是否拿走了?!”

    宋妗妗只是轻笑一声,不顾她眼底的怒意,转身离开。

    只待上了车后,那声音才从风中传去:

    “兰若,我不像你,做事狠绝。”

    那夜,宋妗妗只是远远瞧着兰若的一举一动,待人走后,才缓步靠近,却未动一丝一毫。

    只因她知道——

    月下藏红度余生,檀烟晕香解愁眠,

    是这座城独有的相思之礼。

    -

    脉脉江南月夜后,熏风入窗楹,碎一地冬色。

    宋妗妗微倾着身子落于软榻之上,小桌上正放着笔墨纸砚,她神色淡漠,眸子里含着一抹不知名的情绪。

    宋汝善随意慵懒地靠在另一侧的榻上,怀里正抱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她拿起一个正欲塞进口中,却又悻悻放下,深深叹了口气。

    宋妗妗睨了她一眼,“怎的突然叹气?”

    宋汝善被靠着墙,眼神戴戴地落至远方,思绪凌乱,“我不过是觉着,这世子也太可怜了。虽有着这世子高贵的身份,可结果呢?还不是被那些下人随意嘲笑。这还只是在表面,背地里都不知道被怎么说呢。”

    宋妗妗落笔的动作一顿,思绪飘远。

    这句话,和夏筠那天说的,几乎一样。

    又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说着这一样的话。

    恍惚间,窗外惊起一道雷声。冬风乍起,凛冽的风携着点点丝雨竟打湿了宣纸的一角。

    慌乱间,宋妗妗欲放下笔起身关窗,谁知却不得愿,蘸了墨的笔尖被风卷入掀起的宣纸内,在角落,晕上了浓墨。

    宋汝善急忙起身帮忙关上了窗,但晕墨已不能改。宋妗妗俯身捡起那干净的宣纸,怔怔望去,这一幕,她竟联想到了容洵也。

    淡目影孑,清素衣襟。那与春色平分的惊鸿一瞥似又浮现于心畔。

    温润儒雅之君子,周遭却泛着淡淡的寒意,看似亲近温和,实则虚之。不过是隐蔽内心的方式。

    回想起今日之事,宋妗妗握着宣纸的手指不禁攥紧。

    她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想,无法见面,那就见字如晤。

    她想,无人来救,那就她来。

    宋妗妗侧身坐在桌前,屋内暗香微浮,淡淡轻烟朦胧住她的眼,但心却澄澈。

    她目光坚定地落至宣纸一侧,薄唇抿成一条线,落笔无悔,动作一气呵成。

    和绥十三年冬,窗外夜雨打檐,摇曳旧雪,模糊了人心中的成见。

    梨香阁内,宋妗妗正襟危坐,落笔成句,微光渡影,落于纸上,恍惚间竟将所念搁浅,为人提灯映路。

    “阿姐,为何不换张纸?这都染墨了。”宋汝善声音清澈,抬起纯善的眼眸好奇问道。

    “不用换。”

    宋妗妗未曾犹豫便回应。

    待到最后一字落笔,她堪堪停下,宣纸微微靠近蜡烛,字迹衬得真切。

    她欣慰一笑,将纸抬至肩高,灯火透着薄纸落入眼帘,她也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不用换。”

    染了墨的宣纸,如吹皱的春水,落入湖底。

    但最后,终会携着落梅沁香,重回高台。

    宋妗妗这般想着,便也将印章落至浓墨处。

    那抹红,恰如一池落梅。

    -

    入夜,世子府内寂静无声,院内翠丛轻响,掀起阵阵涟漪。

    “世子,暴雨过后,那院内落花又增了许多,真的不用派人清扫吗?”

    屋内灯火明亮,银霜点缀窗棂,偶有孤鸟落于枯枝,伴随几声哀叫。

    容洵也手扶着轮椅,缓缓至窗侧,抬眸静赏着这雨后澄澈的夜晚。

    “按她所说就好,不用管。”

    小厮心知,世子口中的她,便是宋妗妗。他暗自叹气,面上却不改色,只是应道。

    未曾想,不过抬眸一刻,便捕捉到那笔墨竟染上了宣纸的一角。

    “许是院内风大,这才打翻了笔墨,小的这就去给世子换张纸。”

    小厮刚走近欲拿走那蘸了墨的宣纸,却被容洵也忽的拦住。

    孤寂遍野,容洵也的目光落至那浓墨纸上,竟有一丝晃神。

    “你说,这宣纸染了墨,只剩扔掉这一条路吗?”

    小厮自知说错了话,慌乱俯身跪下,声音微颤:“世子恕罪,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容洵也身形瘦弱,拿起宣纸时衣袖滑落,整个人仿若高枝将被暴雨击落的花苞,眼里是一片死寂。

    “我并未怪罪于你。”

    他低语喃喃道,嘴角虽扯起一抹笑,眼眶却氤氲起一片水雾,如死水般落寞。

    “你说的,也是实话罢了,染了墨的纸,又有何用呢...”

    “回世子,用处可多着呢,只是、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小厮起身,抖着手接过宣纸,将其放至桌上,闷声道。

    “我心知你是为安抚我,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人静静。”

    他背对着房内的光,轮廓隐入夜色。他低垂着头,寒风吹皱衣角,也吹皱了那颗本就易碎的心。

    容洵也回忆起今日的遭遇,黝黑的眼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曾经,他也可以像崔渡山那般,毫不顾忌地立于人前,可以助人一臂之力。

    现如今,自己却成了他人的累赘。

    他不甘心,却也只能甘心。

    他无能为力。

    无力感如潮水涌入胸腔,压的他无法呼吸,只能感受到心脏如火灼般疼痛。

    他不想这样,他也想为宋妗妗做些什么,而不是总让宋妗妗为他担忧,为他与人争辩。

    他想要的,不过是成为她的后盾,护她周全罢了。

    只是他想要的,自他残废起,便再无可能实现。

    或许,他不该贪心的,不该在那雨帘下,同意了宋妗妗的请求。

    或许,他该做的,就是关上大门,静度余生,不去打扰任何人。

    自他主动搬离京城来这江南小城时,他就应该打消所有念头。毕竟在这世上,一个废人,自是不会有何成就,人们能看到的,不过是那双废腿,他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双双同情的目光。

    他缓缓闭上眼,苍白的唇张了张,却只是苦笑了几声,孤身一人在这夜色下,更显破碎凄凉。

    “世子。”

    一随从突然出现,敲门声划过寂空。

    容洵也隐了隐情绪,尽力克制道:“何事?”

    随从迟疑了片刻,面露难色:“世子要查的,已经查到的,不过——”

    “说吧。”

    “那名册上的人,几乎都是宋家大夫人所熟悉的,无可疑之人,唯独只有一位,是裴家二少爷,裴逢序。”

    无尽的寒风穿梭垂落于身,放于膝上的手默默握紧了拳,容洵也缓缓张开了眼,“继续说。”

    “还有、还有...那名册上,确确实实没有世子的名字,不过宋姑娘回府后,便立刻加上了。”

    握紧的拳无力松开,容洵也勾唇惨然一笑。

    他本应料到的。

    是他意外生病落下残疾,

    是他自请远离京城闭门不见,

    是他对外宣称不参与任何宴会,

    他该想到的,这一切都是他活该罢了。

    只是心中那一丝妄想,也渐渐位于破灭之刻。

    條忽下,又一位随从踏着慌乱的步子冲进房内,肩上还沾了些碎雨,语气急促:“世、世子,宋姑娘给您寄了封信。”

    容洵也苍白的薄唇颤抖几瞬,听到宋妗妗的名字,他立刻转过身。

    当那封信落入怀中时,他那苍白冰冷的手忽的感受到了一片冰凉,他垂眸看去,翻过信封——

    只见那宣纸角落,残着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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