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微雨不歇,轻敲檐壁。

    大夫人这般静立在宋妗妗身侧,眼眸如烟纱笼罩寒水,升起薄雾。

    话落下,尾音绵长,却诉不尽那一年秦家人所经历的心伤。大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

    “当他主动来寻我的那日,我原先是不愿答应的。就像妗妗所说,若不主动消除二人间的隔阂,怕注定留下无法消逝的痛楚。”

    “可他苦苦哀求,无论怎般说都执拗的坚持己见。那一日的雨,可比今日大多了。他撑着那破败的身子,跪在院子外,梅花落了一地,他的身子骨却依旧硬挺。”

    “我于心不忍,便答应了下来,同他合作,故意将你们二人间合作的细节告知于绣衣纺的人。也幸好我在外的名声不好,绣衣纺的手下便也信了,只是未曾想妗妗竟发现了端倪,我不好明说,这才产生了误会。”

    “可是阿母——”

    雨痕停留在枯叶上泛起微光,亭外小舟迢迢留着倦意,顺着风时不时摇摆。

    宋妗妗的目光瞥见大夫人抬起的手指,悄无声息的别开了眼,躲过了她的触碰。

    她眼睫微动,尽力斟酌用词,忍下情绪道:“可是阿母,您有想过在秦玉娘的阿母病逝的那一夜的雨,有多刺骨吗?您有想过在秦玉娘的竹马被残忍杀害的那一夜的雨,又有多强烈呢?”

    大夫人动作一滞,悬在半空中的手顿了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话。

    宋妗妗继续说着:“我不知道那场雨是否能击落梅花,也不知道那场雨究竟下了多久,但我知道,在那两场雨过后,秦玉娘的世界早已变得模糊、潮湿。”

    隔着薄薄的青影,秦玉娘的一举一动落在宋妗妗的眼帘。

    她看着秦玉娘在见到丝绸商的那一刻有些震惊,却也不过瞬间便安静下来,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垂着眸不知眼底在想什么,徒留丝绸商在身前夸张的说着他为了她做了哪些事,有多担心她。

    她几次想要张开口去说些什么,最终却也不过是暗自握拳,将头低下。

    轻如绒羽的雨丝刮蹭到她的秀发上、脸颊上,还有被她藏住的瞳孔里。但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那般静静地坐着。

    “阿母,我无法去评价些什么,也自知没有资格站在任何一方去埋怨秦玉娘的不懂事,又或是抱怨丝绸商的一根筋。我只是想说,秦玉娘能从那个冬天苦撑至今的,是因为她自己。”

    我们难道能说,那个在暴雨之下寻遍整座城只为求得一个大夫为自己的阿母治病的秦玉娘错了吗?

    我们难道能说,那个被困在屋子里,用尽全身力气拍打房门只为再看曾经的少年郎一眼,却得知他被人杀害的秦玉娘错了吗?

    同样的,我们难道能说,那个日夜奔波、昼夜颠倒只为给秦玉娘攒嫁妆、为秦阿母治病的丝绸商错了吗?

    雨天之下,累积的苦情绪如久久未治的疾病,终究在堤坝无法支撑之时,倾泄而出。

    那几场的暴雨遮盖了一切泪痕,将支离破碎的家重新拼凑在了一起,可碎裂的痕迹仍隐在暗流之中,脚轻轻一触,便裂开来。

    他们好似都错了,却又都没错。这一切,都无法绝对而必然的用二字来说明。

    雨声消融进衣襟,凛冽的凉风钻进宋妗妗的脖颈间,冻的她身子一颤。

    下一秒,温热的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宋妗妗抬眸,只见大夫人眉眼认真的轻轻用手搓着她的手心,时不时吹出热气来,生怕她冻着。

    察觉到她的目光,大夫人慈善的笑意传来,她静默了许久,缓缓叹出口气,用指腹轻擦去宋妗妗脸上的珠痕。

    “妗妗说的对,是阿母想的太过简单了。他们啊,谁都没错,但又都错了,错就错在,他们相似的性格,都执拗到不愿开口说清一切,就这般苦苦挣扎着,赌谁先低头。”

    宋妗妗这次没有避开,而是顺从的低下了头。她垂着长长的眼睫,掩去眸底的一片黯然。

    是啊,我们都想让彼此先低头开口,可是别扭的性格,总会让我们错过一次又一次解开误会的机会。

    那话语就像巨石压在心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沉默着看着彼此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可是妗妗,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自然也没有完美的性格。有时候,时间也是一味良药,至少现在玉娘他们,还要再等等。”

    大夫人长叹了口气,抬手轻揉了揉宋妗妗的头发,语气真切:“妗妗,这件事,阿母也要向你道歉。”

    “向我?”

    大夫人点了点头,“是阿母错了,阿母不应该不和妗妗商量就这般随意答应别人,让妗妗误会从而让事情变得复杂。我都不敢想,在妗妗看到我与绣衣纺勾结的那一刻,该有多伤心。”

    “妗妗,可否给阿母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一刻,仿佛冬季温和的光线具象化了。大夫人声线轻柔,远方小船晃呀晃呀,在细雨下仿若与之嬉戏。

    那话语落在宋妗妗的耳畔,顿时让她于暗哑的冬天窥见一片明亮。

    听到这句话,宋妗妗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她毫不犹豫迎着大夫人亲切的目光,清澈的眸光明亮耀眼,唇角上扬,鼻头微酸。

    却生怕下一秒眼泪夺眶而出,侧头将整个人埋进大夫人温暖的怀中,闷声道:“阿母,不用的,您不用这样,是妗妗多想了。”

    “妗妗能遇到阿母,已经已经很开心了。”

    在上辈子的宋妗妗眼里,冬日的雨寒冷刺骨,剥皮抽筋。雨水总是混杂着眼泪与痛苦的呻吟声,在无尽的夜里永不停息。

    可如今她却不再恐惧,因为此时此刻,她可以安心的待在阿母的怀中,将头埋进衣裳中,那阵阵雨声落入耳畔,恍若潮汐。

    也不知就这般报了多久,等到小雨淅沥时,大夫人准备先行回府,而宋妗妗准备留在这里,她心里始终放不下秦玉娘,想要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

    大夫人前脚刚走没一会,宋妗妗的身后便传来吱呀吱呀的轻响声,宋妗妗无需回头便知是谁。

    “这里风凉,世子大人怎的来了?”

    “我不太放心你,卿卿。”

    容洵也缓缓来至她身侧,双手放在轮椅上,眼神深切真挚,带着丝担忧。

    他抬起头,却见宋妗妗全身心的目光都放在远处的秦玉娘身上,便垂下了眼,视线移至她那从袖口露出的手。

    雨滴虽小,落地却能溅起好些水花。容洵也怔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悄无声息的抬起手,隔着空气挡在了宋妗妗露出的手背前。

    “世子,你在做什么?”

    “怕你被水花影响心绪,替你挡挡。”

    闻言,宋妗妗嗤笑了声,像看个傻子的眼神望向身侧的容洵也,却见他也不恼,只是痴痴地与她对视,弯起眉眼,不收回手。

    “傻子。”宋妗妗小声呢喃了句,主动握住他的手,却被冰凉的温度吓了一跳,“怎会这般凉?赶紧用衣服遮遮。”

    “我身子一向如此,不打紧的。”

    他语气平常,似是完全不在意这些。只是看着宋妗妗将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心里顿时缺了一块,涌起一片温热。

    他喉咙上下翻滚了番,喘息声略微加快,垂下头故意藏起扬起的嘴角,“我、我只是希望卿卿能开心,就足够了。”

    宋妗妗一愣,“我什么时候不开心了?”

    话至于此,宋妗妗能感受到,刚刚还是自己占主导的握手,却被容洵也反握住,似是还不满足,用偷偷拿指腹轻轻擦过手心,惹得她全身一激灵。

    “可是卿卿这段时间,一直都不开心。”

    “我只是因为丝绸商和秦玉娘的事情,有些担忧罢了,没有不开心——”

    “卿卿在撒谎。”

    还未等宋妗妗说完,容洵也便打断了她,不留给她一丝辩驳的机会。他炙热的目光烫的宋妗妗无法躲闪,只能微微张着嘴。

    容洵也眉眼认真,抿了下唇,垂眼看向二人交握的双手,沉声道:“卿卿自从发现宋家大夫人和绣衣纺有勾结的时候,就已经不开心了。可是卿卿却一直藏在心里,瞒着所有人,也——瞒着我。”

    说到自己,他的声音弱了半分,语气也更加委屈。可他说的却也是事实,让宋妗妗无法辩驳。

    “如果不是今日我碰巧撞见这一切,卿卿又打算瞒我到何时?卿卿,你写给我的信,我每一日都会拿出来读一遍,从不敢忘。可是我对卿卿说的话,卿卿好似只是当个玩笑罢了。我说想与卿卿并肩同行,可是卿卿却只是口头上答应了,却不给我任何机会。”

    这一字一句落在宋妗妗的心尖上,让她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迎接容洵也强烈的目光。

    见宋妗妗想要避开,容洵也直接将二人紧握的双手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拽,迫使宋妗妗直视自己。

    “卿卿,答应我,下一次给我站在你身边的机会,可以吗?算我求你...”

    容洵也苦涩的笑让宋妗妗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他颤着声,力气却强劲。雨珠落在她心窝,漾出点点涟漪。

    对上他那双湿润的双眼,宋妗妗一时晃了眼,下意识开口:“好...”

    “我不信,卿卿上次便是这般答应我的,可却没有说到做到。”

    闻言,宋妗妗着实有些着急慌张,“那——盖章?”

    “!”

    她举起手指抬脚欲牵起容洵也的手,却毫无预兆地被不知何时落在脚边的石头绊倒,径直朝前方摔去。

    她惊呼一身,却被温热的气息裹挟着,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与容洵也抱了个满怀。

    只是这一次,二人鼻尖相碰,距离近到她能够透过容洵也的眼眸看到自己满脸羞赧的神情。

    容洵也努力憋住笑,双手青筋微起,轻轻搂住宋妗妗纤细的腰肢,眼底笑意浓郁,语气有些轻佻地打趣道:

    “原来卿卿说的盖章,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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