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林立,死去的人们就葬在这地下。

    墓场建在了山前的一小块平地上,坐北朝南,背靠溟山,两侧是人工开凿的河道,不知是从哪条江分流而下的溪水潺潺流过,如两条手臂般环抱住了墓园。

    据说有着这样地形的墓地,风水极好,死后长眠于此的人们不仅灵魂能得到安息,还可以继续荫庇他们的子孙后代。

    不过,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来说,埋葬在哪里对他们来说,真的有区别吗?

    父亲因车祸去世时,是蒋巽鹄第一次接触到死亡。

    那时,奶奶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郑蕴梓也太小,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能站出来。连死亡都从未亲眼见过的他,一手操办了那个男人去世后的所有事。

    车祸后的尸体血肉横飞,如果不是看见了死亡告知书上的名字,他也不会联想到他的父亲。

    那个酗酒赌博,不顾妻儿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死掉了。接过殡仪馆工作人员递来的骨灰盒时,他有些惊讶。

    竟然这么小,这么轻……轻到能让他所有的怨恨失去锚点。

    “他已经去世了,你也就不要再埋怨他了,死者为大,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

    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身旁所有的人都这样劝着他。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死了,所有的事都能一笔勾销。

    下葬那天,他记得非常清楚,明明是干燥的冬天却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通往墓地的路没有好好修缮过,崎岖不平,泥洼遍地都是,一不小心便会踩上去。

    “啪。”

    鞋子陷入泥坑,泥水四溅,打湿了裤腿。

    痛恨,厌恶和怨怼是他和男人之间唯一的情感联系。岁月漫长,它们已经慢慢地纠成了一股结实的麻绳。

    像是在拔河一般,他吃力地拽着绳子的一头向前走着。

    但忽然间,男人死了,绳子也被割断了。原本浓郁到快要压垮人的感情随着男人去世,一起消失了。

    他不恨他了吗?他难道原谅他了吗?蒋巽鹄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

    他不是原谅了,只是算了。

    男人的墓地,除了下葬那天,蒋巽鹄从来没有去过一次。久而久之,他也会有些恍惚,那个男人似乎不是死去,而是根本就没存在过。

    那一刻,他开始恐惧死亡。

    让他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带来的其他东西。

    死了以后,会不会就没有人会记得他。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可以把自己埋在一个热闹的地方,这样,来来往往,总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说不定,无聊的时候还会和他说说话。

    风声在耳边轻振,水声潺潺,没有一点人声。蒋巽鹄眨了一下眼睛,涣散的瞳孔重新有了焦点。风水好的地方,真的很寂寞啊。

    男人踩过碎石,手捧着花束,一步一步,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一块还算崭新的墓碑前。

    “你好。”

    极为生疏的开场白,像是并不熟悉。

    “我又来了。”

    蒋巽鹄弓下身,将花束放在了墓碑前。他从袖口里掏出条手帕,开始细细地擦拭着碑上的灰尘。

    “我似乎还没有向你自我介绍过。每次来一句话也没说,放了一束花就走了。”蒋巽鹄笑了笑,“你应该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我叫蒋巽鹄。”蒋巽鹄收回了擦拭灰渍的手,站直了身子,“很抱歉一直以来对你的打扰。”

    枯落的叶片伴着灰尘飘来,冬天的风凛冽至极,树叶碰撞摩擦发出沙沙声,听起来像在下雨。

    蒋巽鹄半蹲下身,仰望着灰白的天空,喃喃自语道:“那边的世界会有四季变化吗?我们这边已经是冬天了。”

    “海市每年冬天都会下一点雪,不多,就一点,连打雪仗都不够。今年……”蒋巽鹄长长地呼出口气,白色的雾气像团散乱的云,向高空飘去,“估计一点雪也不会下。”

    如果世上真的有灵魂,他希望她能听见他的话。

    “这边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的。”

    从少女的口中,他才得知许熠是因为一场车祸去世的……和他的父亲一样。

    “我的父亲……和你一样。”蒋巽鹄倏然低下了头,眉头紧皱,语气有些懊恼,“抱歉……我在说什么啊。”

    后来,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但话题离散得有些严重,回想起来,简直像是喝多了似的。

    “我并不是……”脖颈弯垂,他干巴巴地开口:“我并不是很擅长聊天。”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尴尬,愧疚,负罪感忽然一齐涌上心头,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无耻。

    “你还记得许绒萤吗?”蒋巽鹄眨了眨眼睛,继续道:“就是那个你想见的女孩。”

    “她对你一直都非常愧疚。她认为是她抢了你的东西,还阴差阳错地害了你。”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他一直都很讨厌慷人之慨,劝人大度的人,所以……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要怨她的话……我也能理解,但我希望……你能连我一起。”

    “我想和她一起分担。”男人睫毛不停颤抖着,语气却格外坚定,“我愿意和她一起下地狱。”

    我愿意和她一起下地狱。

    碎石沿着微微倾斜的坡道滑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应该是风做的。

    蒋巽鹄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回头。

    咚咚咚咚。

    心脏像是缺氧一般飞速跳动,震得她有些头晕。许绒萤捂住胸口,靠着墙,原地蹲了下来。鞋边沾染的灰尘同墓场的碎石一个颜色,灰白灰白的。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风断断续续地送来男人的声音,她捂住烫红的耳尖,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什么愿意和她一起下地狱?

    他以为他是谁啊?

    “哎哟。”

    一声干哑的惊呼打断了她翻腾的思绪。

    许绒萤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看守墓场的老大爷。

    “哎哟,小姑娘你蹲在这里做什么。”他拍着胸口,“吓我一老跳。”

    “不好意思。”许绒萤站了起来,面露尴尬,态度极好地认了错,“我走累了,就蹲着休息了一会儿。抱歉,不是有意吓人的。”

    “没事没事。”老大爷洒脱地摆摆手,看了眼她手里的花束,“你在等人吗?”

    “……嗯。”她硬着头皮道。

    “等人啊。”老大爷热情地分给了她一个凳子,“坐这等吧,别老蹲着,这里灰尘大得很。”

    也许是平时里墓场人烟稀少,老大爷难得能见到个可以说话的人,话起了个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现在年轻人都不怎么愿意来祭拜了,觉得这是……那两个字叫什么来着,糟粕,对,糟粕!”大爷语气感叹,浑浊的眼睛眺望着远处的青山,像是在回忆什么,“不过,有个年轻小伙子我倒是见了很多次。”

    许绒萤硬着头皮接过话茬,“小伙子?”

    “和你年纪差不多,不,应该比你大一点,长得还挺帅的,就是不怎么说话。”大爷捏着下巴,“每次来放了一束花就走了。”

    眉心一跳,莫名的情绪攥住心脏。

    “我上次好奇去瞟了一眼,他来祭拜的是一个年轻小姑娘,真可惜啊,那小姑娘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大爷一脸八卦,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估计那是他女朋友,这小伙子是个痴情种,每次清明,中元都会送一束花过来。”

    “他……”嗓子有些干哑,发声异常艰难,“他这样送了几年了?”

    “应该挺久的了。”大爷眯着眼睛回想了会儿,“我记得……从那小姑娘下葬那年就开始了。”

    “不过也真是奇怪啊。”老大爷敲着膝盖,“他每次送的花里面夹的名字都和墓碑上刻的对不上。”

    “对不上?”

    “是啊。”老大爷说,“连数都不对,碑上就两个字,花里面夹的是三个字。不过,我也没怎么念过书,就认识最后一个字,好像是念萤,萤火虫的萤,应该是那姑娘的小名吧。”

    萤?食指抽动了一下,少女的瞳孔涣散开来。

    从大爷的话里,她依稀拼凑出了过去发生的事:蒋巽鹄每年都会以她的名义,给许熠送花。

    可是为什么?

    这件事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许绒萤浑浑噩噩地起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他问清楚。

    “哎?怎么了?你等的人到了?”

    “嗯。”许绒萤点了点头,将凳子叠了回去,归还原位,“他到了。”

    “好吧。”大爷有些失落,“有机会,咱们下次再聊啊。”

    “好。”

    为了轻便,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平底鞋,鞋底很软很薄,踏过棱角分明的碎石时,脚心又疼又痒,不由得让她联想到了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鱼。

    男人的背影如同远处的青山般,沉默又苍凉,许绒萤放慢了脚步,没有隐藏自己到来的意思,每一步都踏得又响又实。

    但男人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头的意思。

    她最后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男人的背影将墓碑挡了大半,唯独露出了碑上少女的照片。

    许绒萤微微垂眼,越过男人的肩膀,碑上,许熠笑得还是那样灿烂温暖。

    “蒋巽鹄。”她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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