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偏院。

    到最后那一日,阿茹娜已经起不来身了,她倒掉汤药的事终于叫翠欢给发现了。

    “格格!您这是做什么呀?”翠欢哭得双眼通红,跪在阿茹娜床榻前。

    “我是已经不行了,这药不喝也罢。”

    “格格,您何苦这样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呢。”

    “傻丫头。他们俩不用我成全,也不用任何旁的人成全。他们呐,就像那连理枝,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我成全的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痴念罢了。”阿茹娜躺在床上,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角边有苦涩的笑意,“早知道,当年我就不跟着姑姑来这紫禁城了。”

    当年,是多么久远的从前,远到就像前世一样。

    阿茹娜逐渐涣散的眼睛里爆发出了最后的光彩。

    那是胤熙二年的五月,花儿开到极盛,马上就要衰败的时候。蒙古科尔沁草原上迎来了一场盛大的骨肉大团圆。

    就是在这次聚会上,阿茹娜遇见了除却父母外,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皇帝表哥和如贞。

    第一个人是她一生所爱,却也是诛她心,将她推入万劫不复深渊者。

    第二个人是她的手帕交,也是她在这寂寞深宫中唯一的知心人。

    如果没有那场大团圆,她便不会遇见这三个人,或可在老家科尔沁,嫁一个尊敬又疼爱自己的男人,生三五个孩子,平淡却也幸福地活到七老八十。

    可惜没有如果,那年春天,她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参加了那场聚会,遇到了他们。

    乌日珠占看着被郡王妃搂在怀里,病病歪歪的小女儿,吸了口旱烟,沉默不语。

    郡王妃不满地冲丈夫说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乌日珠占叹了口气,道:“你要我说的话,明天的聚会就不要带她去了。”

    郡王妃气得剜了一眼丈夫,“凭什么不让我的女儿去!认真论起来,咱们阿茹娜和长生同年,比岱钦家的陶格斯可更般配。”

    乌日珠占气得把旱烟杆直往地上敲,“长生长生,人家是大清国的皇帝,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你还真把他当作亲戚家不懂事的毛孩子了。”

    郡王妃不甘示弱,“长生是大清国的皇帝,可他也是你亲妹子的儿子,不也得叫你一声舅舅,叫我一声舅母吗。”

    乌日珠占被气得没了脾气,起身道:“早些跟我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接驾呢。今晚就让下人带她睡。”

    郡王妃抱着女儿不肯松手,“阿茹娜晚上离不开我。你不心疼自己女儿,我可舍不得。”

    乌日珠占回身看着郡王妃,问道:“那明天你还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迎驾?”

    郡王妃道:“怎么不去?我不去,谁去?让你身边那些妖精去吗?不仅我要去,我的女儿也要一起去!”

    郡王妃一下得罪了乌日珠占两次,他气得不知道该先说她什么好,到底还是抓大放小,“你这个老婆子怎么这么固执,都说了她还生着病,不适合去见驾。万一病气过到了太后和皇上身上,不好!”

    郡王妃冲乌日珠占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就是一点风寒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妹子也是在咱们科尔沁长大的,怎么去了紫禁城,就变得娇贵了。”

    “你……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乌日珠占气得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郡王妃就起床了,自己先梳洗打扮好了,又来叫醒女儿,“阿茹娜,起床了。”

    阿茹娜像小羊羔一样,奶声奶气地喃喃道:“额吉……”

    郡王妃哄着被衾里的小女儿,“阿茹娜乖,今天咱们要去见太后姑姑和皇帝表哥。”

    “嗯。”阿茹娜白嫩嫩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答应到,又咳嗽了两声,“咳咳,咳咳。”

    郡王妃高声道:“快把止咳嗽的药给格格拿来。”

    “是。”

    郡王妃又道:“多拿些来。”

    一通忙碌,已是一个时辰后。郡王妃看着被拥在锦绣堆中,俊美秀气的小女儿,很是满意。

    “阿茹娜,还记得额吉的嘱咐吗?”

    小女孩儿轻咳了两声,点点头,“嗯。看见太后姑姑,皇帝表哥和摄政王都要问好。他们问话,不知道的时候就笑着看着他们。不要和其他孩子疯跑疯闹,要守规矩,要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郡王妃满意地点点头,牵起女儿的手,“走吧。”

    就这样,阿茹娜被郡王妃牵着,一路走到了他们面前。

    郡王妃指着一个穿得金灿灿的小男孩儿,告诉她,“那个就是你皇帝表哥。”

    阿茹娜天真地问道:“额吉,他怎么穿得跟我们不一样。”

    郡王妃解释道:“因为他是皇帝,他穿的是龙袍。”

    阿茹娜点点头,原来那就是龙袍呀。往后十几年的岁月如水般从身边流逝而过,只有那一角金色衣袍始终在那里。

    郡王妃把她带到皇帝面前。

    两个小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皇帝看了一眼走远的郡王妃,又看向阿茹娜,“你就是小舅舅的女儿。”

    阿茹娜点点头。

    皇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茹娜。”

    皇帝点点头。

    皇帝和阿茹娜都不是活泼话多的人,一时间有些沉默。到底是皇帝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阿茹娜点头,“长生。”

    皇帝这回有些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听阿布和额吉说到皇上您时,知道的。”

    皇帝好奇道:“他们都说我什么了?”

    阿茹娜道:“也没说什么,主要是阿布和额吉在吵架。”

    “那他们吵什么呢?”

    阿茹娜喉头一阵发痒,尽管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皇帝关切道:“你没事吧?”

    一通咳嗽,阿茹娜一张原本白皙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了。平复之后,她才回答道:“我没事了。阿布和额吉一直在争论,到底该不该让我来见你们。”

    皇帝很意外,“为什么呀?”

    阿茹娜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在生病呀。阿布怕会冲撞皇上你和太后姑姑。”

    皇帝笑起来,“这有什么。我才没有这么娇气呢!北京城的冬天也是很冷的,可我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生过病。”

    见阿茹娜不说话,皇帝又问道:“你知道北京吗?”

    阿茹娜记起了额吉对自己的叮嘱,当他们问起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时,就笑着看着对方就好了。于是,阿茹娜笑得甜甜的,看着皇帝,却一句话也不说。

    皇帝心里纳罕,不知道这个小表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皇上!”

    “皇上!”

    皇帝开心地说道:“是恒济他们来找我了!”

    阿茹娜好奇,“恒济?”

    皇帝笑道:“我叔王和亲王阿尔哈图家的儿子。我跟他,还有如贞,我们仨是一起长大的。”

    阿茹娜小心地问道:“如贞又是谁呢?”

    皇帝道:“就是我九叔家的女儿。”

    说着,皇帝指着不远处一个兰色衣服的小女孩儿道:“那个就是如贞了!旁边那个就是恒济。”

    阿茹娜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手牵着手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兰色衣裳的小女孩正朝他们跑过来。

    那是阿茹娜第一次见到如贞,墨尔根戴青大王家的大格格。

    两个小女孩相互打量了一阵,然后如贞率先牵起了阿茹娜的手,甜甜地说道:“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阿茹娜也笑得很甜,“嗯。”她发自内心地很喜欢这个墨尔根戴青大王家的大格格。大格格虽然身份尊贵,待人却很和气,说话的时候也是温言软语,跟她一样,像一只咩咩叫的小羊羔。阿茹娜觉得,大格格待自己,比亲堂姐陶格斯还要好。

    小女孩儿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从一次牵手开始。

    阿茹娜不知道,这一牵就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哪怕到了后来,九王塔石哈倒台,如贞再进紫禁城,她也从未曾嫌弃过这个已经跌落尘埃里的昔日小姐妹。在她心里,如贞始终是胤熙二年春天在科尔沁草原上主动向她伸手的那个小女孩儿。

    如贞和阿茹娜玩闹到一块。

    皇帝和恒济则坐在一边朝湖里扔石子。

    恒济问:“长生,你想娶哪一个呀?”

    长生皱眉,“什么?”

    恒济随手拽了一根草,衔在嘴里,“我阿玛说了,这次来科尔沁就是来给你定亲的。不是你大舅舅家的女儿,就是你小舅舅家的女儿。”

    长生想了想,道:“大舅舅很和善,我很喜欢他,可是他家那个女儿陶格斯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点也不可爱。”

    恒济眼睛一转,道:“那你是喜欢这个阿茹娜了?”

    长生沉默了下,又道:“她虽然有点闷,有点傻气,但比起那个陶格斯,她还是可爱很多的。不过……”

    恒济歪头,看向长生,“不过什么?”

    皇帝笑道:“我最喜欢如贞。”

    恒济也笑了,笑得傻呵呵的,“我也最喜欢如贞!”

    那便是最初的相遇,在科尔沁的草原,在那个盛极而衰的春天。

    阿茹娜,蒙语是纯洁的意思。

    她的一生就像一场还没来得及降落,便已消弭在空中的飞雪。

    至纯至善至美,却不像那些花儿那样芬芳四溢,招蜂引蝶。她的美好是需要伸出手,去接住她,才能感受到的。

    在她寂寞的一生中,或许曾被长生和如贞短暂地接住过,可是到底没能让她安然降落。

章节目录

皇妹与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凉州月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凉州月色并收藏皇妹与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