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为何如此待我?”雨声掩埋段南萧虚弱的呼吸声,似能穿透这层层雨幕,直达天际。

    他从未与段南星争,亦不想争。

    可他偏要在此刻起心动念,五年了,段南星上的伤与眼疾都未治好,却在叶楚悦归来时,不出两个月好了大半。

    他要的,是他仅有的。

    雨水沿屋檐缓缓滴落,积成一摊浅浅水洼,他白衣湿透,紧贴瘦削脊背,显得格外单薄。

    触及冰冷的石板,雨水急促地拍打眉骨,混杂嘴角溢出的血,一点一滴,融入骨髓。

    雨声太大,叶楚悦只听到只字片语,说什么段府,去一趟。应当是那边出了点急事。

    再朝窗外瞥去,他嘴角不知何时流血,看来真伤了筋骨。

    随即拿起伞,推门赶忙出去,眸光微抬。

    瓢泼大雨漫过眼睫,斑驳交错织成网,白茫茫一片。苍翠树木在风雨中猛烈摇晃,折断的枝丫卷入流淌的溪水中,沉入水底。

    唯独不见院中之人。

    心头颤动,叶楚悦扔下油纸伞,提裙朝门外奔去。

    日月交替,雨过天晴。

    晨曦染得朱雀街半边天通亮,映照在灰赤红色铁铺牌匾之上。铁锤与铁砧碰撞,发出当啷清响。

    后屋闷热。

    “小煜,快将溶液倒进去。”叶楚悦擦一把额头的汗,取下斗笠。

    见溶液入炉中,拉下扳手,方状铁柱落入橙黄色滚烫液体中,猛地一压,滋啦滋啦响。她小声唤出系统。

    【宿主,现为您启动除杂模式,注入氩气和氧气,需等待半个时辰。】

    叶楚悦早起前往集市,收购了些废铁,那些废铁混点精炼的镍矿石,正好可以凑一凑不锈钢的原料。

    韧性硬度比不上工业化所制,好歹比一般的钢铁要好。

    只是精炼扎制需要些特殊手段,若无系统加持,她手动锻造个八百次,也不如它来得利索。

    叶楚悦正准备出去看看,外面的模具是否打磨好,却听外头一声叫喊,说是有人来。

    忍着燥热,她重新带上头笠朝外走去,一人身着青绿翠竹长袍,面容俊逸,就是这微斜的眉眼看着不讨喜。

    正是方季青。

    方季青环视四周,一面摊开折扇扇风,眼见四周设施陈旧,桌面上摆的刀面做得精致,刀柄只打磨初个原型,满是不屑。

    “楚老板,你们这可还有别的式样,本王听人说起乔家铁铺,赞不绝口,今儿个得空来看。”

    “不过是些粗俗烂造之物,如何与皇族工匠相比。”

    听到这声,叶楚悦停下手中活计,拧眉往门旁看去,他还跟着位高大体壮的男子,是高朔。

    谈价不成,拉人来告状了。

    她淡淡一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技艺无分贵贱,只要能让锦城百姓行便利,便值得。”

    “他们多添置点防身之物,有何不可,不止长剑,还有短刀、长鞭。”

    “哪一个不比别处来得轻巧。”

    城中售卖的武器,不可做得太大,每做一批,都要上报铸造局。是以,她做得这些挑不出毛病。

    闻言,方季青嘴角勾起抹冷笑,“你可知,十日后的宴会,瑞阳公主会来取些兵器。”

    原是此事而来,昨日她提了嘴乔家铁铺,这厮闻着味儿就来了。也好,让他长长见识,就怕闪瞎他狗眼。

    她走到一旁,拿起块圆盘状的不锈钢样品,轻轻擦拭其上光泽,道:“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这材质,坚硬耐磨,难生锈,比起市面上的普通铁器,不知好上多少倍。”

    方季青接过样品,仔细端详,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此物极为光滑平整,阳光折射出的光芒略微刺目,定睛望去,一张扭曲扩大的脸在金属上放大缩小。

    连头冠上纂刻的纹路,都照得一清二楚。

    显出颜色比铜镜更鲜亮、还原。

    没想到,此人看似平平无奇,竟真的能做出如此不凡之物。

    但随即,他又恢复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压低声音。

    “东西再好又能如何,没有世族背景,你终究是蝼蚁,只能窝在这方寸之地。”

    “若与本王处在同一条船,你往后的日子,兴许轻松些。”

    叶楚悦面色微沉,他嘲讽不成,改挖墙角了。先点头评足一番,再假意危机时伸出援手,好一招威逼利诱。

    “千里马常有,认定的伯乐唯有一人,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昭王请回吧。”

    这无异于打了他的脸,执意与瑞阳公主站在一处。高朔见方季青面色不好,急得跳脚。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他抡起拳头,作势要捶来,却被方季青挡住,低头退后几步。

    叶楚悦不予理会,转身朝屋内走去。

    背后突地传来一声,“沛洲那战,你们制出轩国弓箭攻打轩兵,就不怕有心之人……上告朝廷么?”

    叶楚悦顿住,他怎知那弓是轩国人所造。本当他是误打误撞,再抬脚往前走时,又听方季青吐出一句。

    “三日后,轩雅阁。”

    旋即往桌上甩出一张纸条,带着高朔转身离去。

    顷刻后,叶楚悦摸索着桌沿,拿起纸条,上面标识具体时辰。

    还有一副图纸,图纸上画着一支箭矢,箭头鸟喙状,箭尾内扣弯钩,钩后挂着几根黄色羽毛,与小煜独用的大差不差。

    上面写着——飞羽箭。

    那不是轩国特贡的一种箭矢么,她只在书中见过,具体什么模样没有记载。但它的名字贯穿翼轩两国的战争史,历代想仿造此弓者,难以下手。

    只因,它出自轩国皇室之手,制作技艺特殊。

    弓箭确实为小煜所造,难道说……

    一个惊人的猜想宛如惊雷,在心底豁然炸开,顿时惊涛拍岸。

    可方季青一个翼国王爷,手握轩国皇室图纸,嫌隙更大。

    眼下还不能轻举妄动。

    空气中弥漫泥土腥味与花草清香,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翻飞的裙尾上。

    叶楚悦换了身淡雅衣裙,随丫鬟引路,缓缓步入段府府邸。

    昨夜她冒雨赶出去,却见段南萧快马加鞭,往段府的方向走了。一夜未归,如今又过去半日,也不见他踪影。

    决计直接上门,一探究竟。

    穿过曲折回廊,绕过一座假山,来到一处开阔的小庭院。

    院中,一位身着青蓝色锦衣华服的男子,身形似松雪,正背对她。他站在一株盛开的紫薇树下,轻摇杯盏,似沉浸在思绪之中。

    那背影,那举止,乍一看与段南萧极为相似,但蓝衣从未见他穿过,叶楚悦不禁愣住了脚步。

    “这位是……”低声询问身旁的丫鬟,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丫鬟低头惊道:“是驸马呀,殿下莫不是没睡好,晃眼认不出了。”

    叶楚悦孤疑着,手抚下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眼前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男子身骨挺拔,低垂的眉眼好似一副水墨画,腰间佩着一块翡翠飞鱼玉珏,随光线流转折射出五彩光辉,煞是好看。

    他指节干瘦如柴,一阵热风吹来,夹带着淡淡的药味,涌入鼻尖。

    他不是段南萧。

    是段南星。

    自上次见面,叶楚悦对他过目不忘。

    此人过于消瘦,尤其他眼皮上藏的那颗的红痣,为他这张苍白的脸,添上一抹艳色。

    段南星眼底闪过一丝惊异,随即被温文尔雅的笑容所取代,轻轻上前几步,微微一礼。

    “殿下,让你久等了。”他声音温润如玉,与段南萧清冷有几分相似,又不似那般孤傲。

    彼时已分不清,是段南萧模仿他,还是段南星学着他的语气,与她谈话。

    叶楚悦回过神,连连欠身回礼,“无妨。”

    她暂且不挑明来意,倒要看看,这段家卖的什么关子。半天未等到人,却抖出个多年未露面的大郎,还称是驸马,与她会面。

    两人寒暄了几句,气氛渐渐变得融洽。叶楚悦发现,两人虽外貌相似,但性格与气质却截然不同。

    段南萧更像是雪中寒梅,高处不胜寒,而段南星说话时,如春日沐浴,让人舒适。

    与此同时,一抹昏暗的阴影,悄然笼罩在偏僻角落。

    段南萧双臂被绳索紧紧束缚,藏身于一堆高叠的枯草后,动弹不得。眼神锐利如鹰,紧盯远处两道人影。

    两人并肩走在鹅卵石路上,时而低语交谈,时而相视一笑。

    这幕宛如一根刺扎入胸口,痛楚挠得心头。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散开。

    “殿下……”段南萧嘴中挤出两字,喉间捆住的铁链越勒越紧,一道强硬的回拉,踏出的半步又缩回去。

    挣扎之际,背后响起一道苍老的男声,段达海从暗中走出,甩了甩铁链,似在冷笑。

    “好好看着,有南星,她还会选你吗?”

    日落西山,黄昏降临。

    不远处,两人谈话越来越深入,虽听不清内容,但肢体交流愈发自然,脸上堆满笑意,似默契十足。

    段南萧收回目光,胸口愈发沉重,被千斤巨石压住,难以喘息。

    刹那间,叶楚悦胸口一窒,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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