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黄沙,日头高挂,金红的沙丘蜿蜒起伏,连成一片无水的海,道道沙浪在苍劲的大漠风中翻滚,与苍白的天连成一线。

    公路是无垠戈壁唯一的指示牌,但这里早已偏离了公路,四面荒原,越野车速度很快,除了黄沙什么也看不见。

    司机大哥熟练地把着方向盘,操纵着车身稳稳翻过沙坎,接着一路下沉,连绵的失重感。

    这趟旅程是临时敲定的,司机也是伽野下了飞机临时找的。

    四十多岁的大哥老实憨厚,脸上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一口本地话伴着朴实的笑容,每一秒都让她感到亲切和感动。

    在国外四年,她依旧适应不了那里的生活,像是把灵魂硬生生地装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壳子,活着,但也仅仅活着。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才依稀有了归属感。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表带,盯着窗外的连绵的沙丘,心脏砰砰地跳动。

    前天下午,伽野端坐在医院冰冷的靠背椅上,一如既往地汇报着自己近来的各项身体状况。房间很安静,一问一答,起伏的呼吸声,电脑键盘的敲击声,偶有的纸笔磨擦声,以及门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窗外阳光很好。

    每一道细微声音都在耳边放大,织成一张细网,铺天盖地朝她掷过来,嗡的一声,令人眩晕的耳鸣,世界好像安静了,静到好像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没来由的落寞与沮丧,胃部痉挛似一阵收缩。

    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转动,伽野晃了晃杯子,里面的水洒出来一滴落在手背,水是温的,却刺穿掌心。

    她吞咽口水,似是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她抬头看向窗外飘荡的树影,声音有些沙哑:“我想要回国。”

    “什么?亲爱的,你在开什么玩笑?”女人猛地抬起头,每一根发丝都跟着后摆,她的音调尖锐,带着浓浓地不赞同。

    “我已经订了明天的票,就在刚才。”伽野声音平静。

    女人深吸一口气,沉下脸表情严肃,试图改变她的主意:“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认为你现在应该老老实实地按时来医院,接受治疗。”

    女人名叫南夏,是一名四十多岁华裔医生,古板但是很负责,人也很好。

    伽野神色未变,音色依旧清冷:“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

    房间的气氛异常凝重,冷空气蔓延,仿佛结了冰。

    倏地一道温润的男声穿插进来,打破了这份沉寂:“夏,冷静点,我觉得伽野说的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男人三十岁,是比伽野早毕业几年的同校师兄,同时也是她的心理医生。

    “就现在的状况来讲,她心理上产生的问题已经对生理上的病情产生了影响。陆起缓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看向伽野。

    “伽野,一直以来我都建议你应该回到你熟悉的地方,直面这些年来你逃避的问题。如果树根腐烂,就算外界用无数的营养浇灌,这棵树也终究会走向死亡。只有彻底剜掉腐烂的部分,才能重获新生。”

    伽野低了头,手指在杯沿轻磨。

    逃避吗?这些年她自认为已经彻底抛下了过去,与曾经划清界限,甚至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从前的人与事了。就像她曾经说的那般,往前走,不回头。

    其实她这些年过的也还可以,读书,上课,学习,闲暇时间背着摄像机跑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看一看星空,留下几张满意的照片,再分享发布出去。每天的时间安排的满满,真的没时间想太多事情,看起来就像正常人一样。

    但她真的忘了吗?

    这颗几乎没有再为什么事情跳动过的心该怎么解释,她不知道。伽野望着天空中变幻的云,神情难辨。

    陆起理了理袖子,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这些年的治疗,你我都清楚,作为你的心理医生,你对我不够坦诚。我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是伽野,我看得出来,你是在惩罚你自己。”

    伽野转了转表带,不说话,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陆起眯了眯眼,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伽野以前的冷,带着劲儿,但现在的冷,只剩下了冷。

    那天天色很晚,他刚从国外回来,和阔别已久的朋友喝了个大醉,为了他那份持续五年但惨烈收场的恋情。

    陆起摇摇晃晃出了酒吧,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天旋地转,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太累了,反正没人,他也就那样顺势躺了下去。

    夜色很好,月牙弯弯,星光闪烁,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这片他从未留意的美景,冷不丁地撞进一汪漆黑的水潭里。

    不,那是两双黑黝黝的眼。

    刹时间,酒醒了大半,他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定眼望去,感情他这个没眼力劲儿的打断了小情侣的幽会。

    只见一个高挑的姑娘揪着少年的衣领,以绝对压制性的姿势将人猛地推靠在红砖墙上,安静的空气里发出一声闷响。

    男孩儿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双臂松弛下垂,脊柱弓起,悠悠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就那样任由女孩儿作乱,在黑暗中,依稀可以辨别出嘴角那抹懒懒散散的、隐约藏着宠溺的笑。

    那姑娘一张脸白皙素净,在悠悠的月色下更显几分清冷,但那双隐在影子的手早已挑起了男孩儿的衣摆,探入,衣面鼓起,随风轻颤动。

    少年斜倚在墙上,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散漫,但鼓起青筋的脖颈,紧绷的肌肉,以及红透了的耳根,昭示着他的不平静。

    昏暗的路灯闪烁,两人凑得愈发近了,似是要说些什么,亦或者要干些什么……

    但此刻因着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两人的动作兀地停了,同时转过头盯着他,眉眼间的冷淡如出一辙,漆黑如曜石的眸子闪动着光泽,凉浸浸的。

    陆起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不太想承认自己确实被两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吓到了,他略显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他缓了两秒,辨别出来这里是酒吧的后巷,原来半天他都在围着酒吧打转。巷子很静,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鼓点节拍顺着缝隙溜了出来,但听不清是什么歌。

    三个人呈一个荒诞的姿势站着,氛围诡异。

    就在陆起想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的时候,女孩儿面无表情地率先收回视线,淡漠地松开扣着少年脖子的手,掠过少年的异样,轻嗤了一声,接着毫不留情地循着月色消失在路的尽头。

    被撇下的少年神色未变,单手扯了扯领口,整个气压一下子就低了下去,随即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戾气一闪,那模样哪里还有女孩儿在时的乖顺,眸色里尽显不羁与狠利。

    啧,真凶,陆起摸了摸鼻子,这少年怪他打断了他的好事儿呢。但是不好意思,谁让他是个刚失恋的单身狗呢,看不得别人卿卿我我。

    那是他第一次见伽野,本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几个月后她又出现了,作为他的病人。少女不复初见时的清傲,满身伤痕与死寂,任谁看了都要染上几分心疼。

    “作为你的医生兼师兄,我希望你可以勇敢一点,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了,就像你的名字一般,自由、肆意、不受拘束的生长。”陆起叹了口气,这些年他看着伽野一步步走过来,他是真心希望这个姑娘能好起来。

    伽野蜷了蜷手指,怔怔地盯着马克杯里荡着波的水。

    最后这场争端以陆起说服南夏落幕,伽野告别生活了四年的地方,踏上了一条未知的路。

    朔漠,伽野落地的第一站,据说朔漠的星空是独一份的,那是伽野开始接触星空摄影时最向往的地方。

    也是她和他曾经约定过、却永远失约了的地方。

    伽野心头一颤,连呼吸都缠绕上细密的疼。

    车窗紧紧关着,但依旧能听到窗外的呼啸,那是大漠的的风。

    风一起,漫天的黄沙。

    一粒一粒沙砾扬起,在空中旋转几圈,飘向远方,悠悠落下。

    开车的师傅看了一眼后视镜,后座的女人安安静静地靠着车窗坐着,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的年龄。

    乌黑的长发用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挑出几缕垂在耳畔,纯白色冲锋衣拉链被拉到顶端,小巧的下巴缩在里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遮住了半张白玉似的脸。

    “小姑娘是一个人来玩儿?”师傅乐呵呵地开口。

    “不是,有朋友先到那边等着我。”伽野这些年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跑,养成了习惯,真话假话混着说。

    “我就说,虽然现在治安好,但是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还是不安全的,对了你……”

    师傅话音未落,隔着玻璃也能清楚听到的轰鸣声,穿云裂石般由远及近地袭来,坐在车里也能感受到一阵麻意。

    伽野还未回头,只见五六辆陆地巡洋舰整齐划一排列着,飞快地越过他们的越野车呼啸驶离,车轮卷起沙石,又随风消散在沙漠中。每辆车身上都插着醒目的红色旗帜,在极致的速度中高高扬起,耀眼又炫酷。

    伽野目光跟随着车队,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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