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倾峥伤势大好之后便常得祝意成召见,几乎成了东宫的常客,祝意宁和西陵王子交往甚密的消息,便是从祝意成口中得知的。

    “我那妹妹读书从不用功,好不容易为了能顺利出巡在父皇面前装了几天乖女儿,西陵的小王子一勾,天天又只知道疯跑了……”

    “西陵?”

    “嗯,西陵使臣来访,跟过来一个王子,爱玩爱闹,倒是和妹妹的性子相合。”

    直到出了东宫大门很久,沈倾峥脑子里还是回荡着这段对话。

    他猛摇了摇头,试图把杂念甩出去,却在路过鲤跃池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声音清脆,语调和缓,依旧如林间自在飞跃的青鸟般令人心驰,同当日宫墙之上邀他参加百花宴时是一样的语气,此刻却不是对他了。

    本该头也不回的略过,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不能再往前。

    他偏头看去,今日祝意宁身着一身鹅黄衣裙,领口绣了赤金的凌霄花,和发髻上橘红的凌霄花发钗相得益彰,腰上还缠着一圈由赤色和檀色棉麻料子交替缠绕的腰饰,上面串了几颗莹润的珠子。

    这条腰带是整套装束的点睛之笔,显得她的衣着更加精致,体态也更显婀娜。

    腰带很漂亮,但绝不是东启国会有的东西。

    沈倾峥的眼神暗了暗,目光从腰际转回她的脸上。

    曾经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此刻却对着另一个人绽放,他的拳头握的更紧,甚至能听见胸腔里那颗心脏发出的怒吼,也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好像困在身体里沉睡的猛兽下一秒就会冲出来,把她对面的人撕碎。

    “沈倾峥?”

    紧握的手渐渐卸下力道,那双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终于重新落到他身上,他看着那道亮黄的身影走向自己,朝她挤出了一张笑脸。

    “见到我也不知道打声招呼?”祝意宁摆出一副嗔怪的样子。

    没等答话便被她扯着袖子拽到鲤跃池的凉亭里,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位异国王子的面貌。

    对面的人一身麦色皮肤,身姿挺拔而健硕,眼睛像大草原上嗜血的猛兽一样锐利,嘴唇微张,露出一小截白亮亮的虎牙,

    几乎一瞬间,沈倾峥就读出了对面人眼里和他相差无几的敌意。

    非说这两位的敌意有什么差别的话,那人的眼中只是厌恶,沈倾峥的眼睛里——有杀心。

    ……

    沈家公子是心胸开阔的君子,光风霁月?清冷自持?

    这些不过是他最为人所熟知的一面。那一分难言的幽暗,才是他最深处的样子。

    有些人把爱看做锦上添花的玩意,因为他们早已拥有太多的爱,再填进来的爱意就像宝剑剑柄上镶嵌的白玉和琥珀。

    而他只体会过已失去,却很少有“能得到”,所以爱对他来讲就像磨刀石之于锈迹斑斑的断刀,他是靠它活下去的。

    “这位是……名字太长我记不住,就叫他阿瀛就好,”说完祝意宁拍了拍沈倾峥的手臂,“这位是沈大人家的公子,沈倾峥。”

    似乎是被祝意宁那句“名字太长记不住”给逗笑,阿史那·卓瀛敛去些许敌意,朝沈倾峥点点头,“你就是马术赛上那个魁首?意宁和我说起过你。”

    意宁?沈倾峥的不耐更加明显,所以在对方那句“敢不敢跟我比试一下?”刚出口时他就应了声“好。”

    “好什么好!”她被两人弄得摸不着头脑,怎么两句话没聊完就约上架了?

    她指指阿瀛,“满宫谁不知道你这几天老跟我在一块玩?”

    又戳了戳沈倾峥的胸口,“你、你和我的事宫人们私下也没少传……现在你俩第一面就打起来了,说是切磋,旁人可不会信!我名声还要不要了?啊?”

    “要打等你回西陵后你追到西陵跟他打去,”她把目光转向阿瀛又转回沈倾峥,“少给我招惹口舌是非。”

    一通质问过后,沈家少爷和异国王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怕有火也硬是憋回去大半。

    没一会阿瀛的侍从便来叫他,虽然不情愿他还是乖乖回去。

    现下亭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沈倾峥突然觉得心情畅快许多,但没畅快多久,就被祝意宁一句话击沉了:

    “阿瀛是个很好的人,你多和他相处相处就知道了。”

    “阿瀛?”沈倾峥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殿下和他很熟吗?”

    闻言祝意宁噗嗤一笑,“不是说了吗,他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就只能叫阿瀛了。”

    随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起身绕到沈倾峥面前,“你不会这也要吃醋吧?你不会一直在吃我们俩的醋吧?”

    本该否认的不是吗?这几乎是他一直以来下意识的反应,怎么这回就这么难开口。

    他沉默着不说话,而他们两个都清楚,此时的沉默等同于默认。

    “沈倾峥,”她凑得更近了些,“你脑子里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不好?他是我很合拍的朋友。朋、友,懂吗?”

    对面的人点点头,在一片蛊惑人心的馨香中,他也没力气做出什么反驳。

    “再说了,”她踮起脚戳了戳他的额头,“我怎么可能嫁到外邦……想什么呢你!”

    这句话对他来说无疑是一颗定心丸,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发现他们之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窗纸,似乎轻轻一戳就破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沈倾峥的心情忽喜忽忧,回府后更是一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的。

    若不是他身上无半分功名,估计真会直接面见圣上请旨赐婚去。

    ……

    霓裳殿中,祝意宁修剪着花枝,脑海中却浮现着沈倾峥先前在亭中的表现。

    他怎么会对阿瀛有那么大的敌意?

    原本她的计划只是故意把阿瀛约在从东宫出皇宫的必经之路上,激一激他的醋意,给他们的感情升个温。

    不过他的表现却太令人意外了。

    她自知早在百花宴之前就已经成功让他对自己心动,但她似乎低估了这份情感。

    与其说是心动,它更像是一份近乎偏执的爱。

    爱?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几个月的相处而已,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用情至深?难不成真是自己魅力无边?还是……

    记忆中鬼魅般凶恶的黑影再次袭掠她都心头,一朵开得正好的杜鹃被意外剪掉,落到桌上。

    “他也在演?”

    祝意宁感觉身后一冷,放下剪刀。

    不会的,他哪来的这么好的演技……这么想着,儿时那张云淡风轻说他从未对自己做过什么的面孔却又清晰起来。

    是啊,差点忘了,他早就精通这一招。

    所以亭中与他平时胸怀洒落的形象完全相背的敌意与戾气,只是他演戏用力过猛的结果?

    这个猜测令祝意宁不安起来,她必须得找个机会见见嫣离。

    但出宫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自己要去的也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正大光明进去的地方。

    看来这事,得求他办。

    第二天一早,祝意宁溜进了接待使臣的宫殿,把阿瀛拽了出去。

    “你不是说过你随时都能出宫吗?”

    “是、是啊,”阿瀛刚吃过饭就被她拽出来,现在肚子疼得很,“你大早上揪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个?”

    “那就好,带我出宫吧。”

    这时他也顾不上肚子疼了,直起身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出宫干嘛?”

    若是直接告诉他去哪他绝对不肯,祝意宁只能和他打感情牌,“啧,是不是朋友?帮朋友这点小忙都不行?”

    “那公主当不当我是朋友?”

    “自然!我们肯定是最好的——”

    “好朋友就不会为难好朋友,带你出宫舅舅知道了一定打死我!您可别给我出难题了!”

    好好好,真不讲情面,祝意宁睨了一眼别过头不看她的阿瀛,这人肯定不吃威逼这一套……

    那就利诱。

    “那算了,本来想带你尝尝宫外的甜点呢,”祝意宁伸出手指在阿瀛面前摆弄,“有桂花糕、酪樱桃、糖酥饼……”

    见他的喉结不自然的滚了滚,便知道自己这一套奏效了,这还要感谢他告诉自己西陵几乎没有甜食。

    但他依旧嘴硬不肯松口,只说自己出宫也能吃到。

    “你自己去?”她十分不屑,“两个镇子都有口音天差地别的情况,更何况美食,你一个外乡人哪里找得到最正宗的?”

    “你还不是久居深宫,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父皇即位不过五年,我这辈子前十二年都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溜达着长大的,你说我比你强多少?”

    好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西陵小王子终究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在祝意宁发誓自己会乖乖扮成侍从并且买完好吃的就会宫绝不耽搁时间后,他答应带她出宫。

    ……

    他说的倒是真的,门口的侍卫看到使臣的身份令牌后并没阻拦他们出宫,还介绍了几家著名的酒楼和戏园子。

    刚出宫门不过百步,祝意宁扔了件麻布衣裳给他,让他赶紧套上。

    虽然听话照做但阿瀛怎么看自己这身麻布衣服怎么别扭。

    她说是因为穿着异域服饰衣料又金贵买东西时一定会被坑,但也不用装扮的这么面目全非吧?

    如果说现在阿瀛还只是抱怨这身丑衣服影响了他草原儿郎的气质,接下来就该是怨恨祝意宁的满口谎言了。

    她居然把他拐到了妓院!

    “你不是说带我去所有知名甜点都汇集在一处的糕点楼吗?”他凑在祝意宁耳边质问,却不敢做出大动作,生怕被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发现异常。

    “对啊,”她一脸无辜,“富家公子都凑在这寻欢作乐,自然要预备最齐全最美味的糕饼待客,放心,都是好口碑老字号。”

    “你说过不会耽搁时间的!”

    “没耽搁啊,去买还得排队,这都不用排队,你就说省不省时吧?”

    祝意宁一边敷衍他一边往嫣离的房间走,终于在二楼的一扇门前停住脚步。

    屋内一道模糊的人影越走越近,最后在门前停下,随着门开,从门缝溜出一缕馥郁的芳香。

    同芳香一起浮现的,还有一张美艳无双的脸,祝意宁已经被美得习惯了,开口便是:“嫣离,你得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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