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黎开济突然被打断,不禁蹙着眉头问道。

    “还得容黎大人让我问讯一番。”

    堂上人未开口,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而后便听路循厉声朝堂下那两个证人说道:“织造府究竟是何时出了你们这两个字儿也写不清的官差的,你们的上峰——崔笔帖式[1],一手好字抄录地工整。就看你们这烂字儿也是不必在织造府当差了。”

    那二人闻言便赶忙朝路循跪下道:“路大人,我们的字儿还是颇为端正的,不然也不能当上崔笔帖式的属官。”

    路循凤眸一抬,似藏有寒光般看向他二人:“那这鬼画符是怎么一回事?”

    “我二人一时紧张,因而便有些手抖。”

    “一字两字便罢了,整张字儿都手抖?难不成官署的公文都是如此?还不从实招来!”路循忽地抬高了音量。

    他一改往日闲散的模样,竟让那属官惊惧不已,便看那二人两股战战道:“路大人……大人息怒,我们那日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在府中吃醉了,这差役来问的时候还没大清醒,因此字儿才写成了这般。求大人原谅!”说完便冲路循拜了又拜。

    裴开济听了这一番话还不明白?便带着怒意道:“玩忽职守,该当何罪?这呈堂证供居然是如此得来的,谁录记的谁去领二十大板罢,还有这二人,也一并领罚。”

    那二人还欲再辩:“可我们亲眼瞧见的,有人从右库取了东西……”

    裴开济似乎是极不耐地挥手,让差役把二人拉走了。

    “两个醉鬼夜间看到的人,也不一定就是这管库使,指不定是别人呢。”

    “齐衰礼[2]的麻布衣又不是难买的东西,兴许是有人装神弄鬼,故意栽赃陷害的。”

    ……

    旁听众人左右耳语着,可这么多人说小话,竟因为让堂中一时吵嚷了起来。

    “肃静,肃静!”

    黎开济看到堂下混乱,忍不住发声把持局面道。

    此时他亦看向了身旁剑眉朗目的织造府大臣,心里到底是因为这人搅和公堂会审而有些不快,但他为人刚直不阿,亦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便忍了忍没有发作。

    刚刚一番问讯,自然是一字不差地入了钱因耳朵,她摸了摸身上的小厮衣衫,看来这样倒是方便行事。想到此处,她便侧眸看了眼旁侧的“主子”,却看那人此刻已经从她手里拿回了扇子,正轻打着风,端起桌案上的茶欲品,全然没有半点刚刚的肃然之色。

    堂上人已又清了清嗓子,“把证物拿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官差模样的人把一匣盒和一张拓印纸呈了上来。

    钱因看向盒中那物,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那枚玉章,居然和女傅给她的那枚篆书的“囧”印,一般无二……

    问讯并未暂停,黎开济的一双眼又继续瞪向了跪在地上的人影:“这枚玉章,可是你的?”

    “是。”

    “‘公彦’是你的表字,这枚从你家中搜出的刻有‘公’字的印章也是你的私印,是这样吗?”

    问话声刚出,便看那裹在空荡荡丧服中的身影微不可查地一抖,而后道:“是。”

    钱因闻言,那双收拢在桌子底下的手亦紧紧攥住了衣料,一双眸子也慢慢转向了地上跪着的人影。

    ——原来那印章上刻着的,不是怪图,而是这位管库使的表字才对。

    如若是这样,那另一枚玉章上的阴刻小字也就说得通了,一个“问”字、一个“公”字,看来那的确是定情之物没有错。

    这位管库使——七年前的太府寺管典事,竟原来与女傅有旧情。

    不,依照大邺风俗,他二人应当是已经互许终身了才对。可为何这么多年她从未听女傅提及?

    话又说回来,孝期未过,这位管库使为何不丁忧去职,而是还在织造府中当差?

    脑中思绪纷乱,钱因一时不察,手肘便重重磕碰到了桌案的拐角处,钝痛传来,她却仿佛被麻痹了,仍如无事般端坐着。

    身旁人的一双凤眼扫来,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主子。”

    只听那人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后那把折扇横档到她的身前,并借此不着痕迹地把她和面前桌案隔开了些许。

    玉质伞骨滑到桌角处,和那檀木质地的黑漆桌案轻微相撞了下,却发出了“哐啷”一声。

    钱因闻声眸光暗动,抬眼对上了路循那双饱含深意的凤眼。

    ——刚刚那分明是金属之声。

    身旁微弱的异声自然是不会惊动到堂上一心想要查案的黎知州。

    “这枚私章,你也把它用作调遣库房钥匙的署印。而这库门开启的文书上加盖着的也正是此印。是这样吗?”

    黎开济的问话声刚落,一个差役便把那印有署印的文书掷在了管经纶的眼下。

    “管库使,辨认辨认吧,这章可是你的?”

    “确是如此没错。”管经纶垂眸一扫,几乎没有停顿地回答道。

    黎开济此刻却一时犯了难,他本以为案情明晰,罪证在手,可此时连他都发现了其中疏漏,

    ——这印痕,的确是管经纶的章没错,可这并不能确定是他加盖的,换言之,也可能是他人故意仿的章。

    难不成这人是被冤枉的,可眼下所有的所谓证据都指向这位管库使,他亦全程未辩解一句。

    想到这儿,黎开济抚了抚衣襟,冲方才那差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署印给座下的众人瞧瞧。

    片刻后,黎开济见堂中无人质疑,便只得转眸看向跪着的管经纶,如若连这位管库使都证明不出自己是清白的,都不愿证明自己的清白的话,他又有什么好为他考量的呢。

    思及此处,他便缓了缓声温言道:“管库使,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回大人的话——并无。”

    黎知州哽了哽声,尔后下定了决心般道:“那么管经纶,你可认罪?”

    “下臣——认罪。”

    他说着,终于抬头看向了堂上,这是今日黎开济第一次正对上这位“贪官”的眼睛——却是一对好像失了魂魄般的眸子。

    钱因闻声忽地一顿。

    明明没有任何实证,

    这人——却为何要这般?

    而此时,经过了一番兜转,那枚玉章和盖有印章的文书也终于传到了她的手上。

    管经纶已伸出蘸了红泥的手指,正欲往那份诉状上摁,却被一声“慢着——”给打断了。

    原来是外间突然急匆匆地跑来了一个衙役,走到堂上人的耳旁轻言了两句。便看黎开济听后目光突变,赶忙叫停签押之事。

    堂上人重重咳嗽了两声,尔后冲众人朗声道:“现下有人匿名递来了新的罪证,审理管经纶之事暂且停下。”

    堂中众人皆因此突变而哗然,路循却淡淡地望向了那位貌似只是在凑热闹的饶主簿。

    只看那人的一双鼠目慌张地四处看着,似乎还欲往堂上“罪证”处瞧。

    黎开济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物,尔后目光越来越暗。

    “把证人带上来。”

    方才那带人上堂的衙役听后立刻把一哆哆嗦嗦的人带到了堂中。

    钱因见到这位证人却突然愣住了,

    ——怎么会是他?

    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雍州宏兴典当行的詹掌柜。

    “詹掌柜,听说你的当铺是受人之托、蒙人恩惠才开起来的,已有两三年了,是这样吗?”

    “这这这…当铺也是我下了本出了力的。”

    黎开济浓眉一蹙:“回答是或不是。”

    “额…是。”詹掌柜咬了咬牙无奈答道。

    “听说那人如今还正好在堂中?请詹掌柜帮我把他指出来,可好?”

    那詹掌柜此刻抖如筛糠,自然是不敢指证“恩人主顾”。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快些指认!一会儿也好给你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那詹掌柜闻言抬起了头,可却一副欲看却又不敢看的模样。

    黎开济最憎这种磨蹭之人,大喝一声:“还不快点指认!!”

    便看那人闻声猛地一震,眼儿慌张地四处瞅着:“是…是站在那边的饶主簿。”

    饶建安听后像脱了力气般,身子骨遽然往下沉,可嘴上依旧不承认地大声呵斥道:“放你娘的洋屁。”

    尔后他便忙不迭地看向堂上人:“大人明察,我…我日日待在淮州,又怎会认得这人。”

    黎开济朝那个方向看去,一边叫差役把人“请”上来,一边拿起手中的簿子道:“你不认得这人,可这账本却认得你!”

    饶建安被推着跪下了堂下,可他心中还存了一丝的侥幸。

    ——这东西没用的,那份当铺账册已经被他给烧毁了,总不可能凭空变出来。

    “这…这东西一定是旁人捏造的,欲拉我下水。”

    说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便往周遭瞅着,然后忽地定在了一处。

    “——管经纶,一定是你见势不妙,故意栽赃陷害我。”

    黎开济听这人蛮不讲理,还一副颠倒黑白的样子,厉声呵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好好看看罢。”说着便让差役把簿子拿了下去。

    他并未继续理会这人,而是目光一转,问起了詹掌柜:“你倒卖赝品之事已经证据确凿,不过你和这位饶主簿是怎么分成的?”

    詹掌柜此刻见无可狡辩,便破罐子破摔道:“回大人的话,一九分成。”

    钱因正比对着手中玉章和文书,却发现了端倪因而忽地一定,正欲开口之时却听旁侧忽地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嗤笑:“这饶建安,真是贪的令人发指。”

    随后那双墨瞳一转,深幽的眸子有如玄鹰的羽翼忽地罩向她:“怎么,有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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