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椒捞起窗口帘子,看着车外的情景,车行得疾,彀辋辗过,飞尘滚滚。

    这些天,徐林与萧葳偏爱骑马,是以诺大的车内,只有徐椒一人。

    徐椒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是日,徐椒正阖目休憩,不知何时只觉周身一阵冷气袭来,她下意识拉了拉背角的毯子,却听见车檐玉坠一动,继而两人熟悉的身影钻了进来。

    不是萧葳与徐林,又是哪个?

    今年入了深秋,便比往前更冷一些,不过是十月的尾巴,以有凌寒的感觉。

    他两人甫一进温暖的车厢内,寒意便化作袍服上的水汽。

    徐林一壁上车,一壁道:“采石外囤有大幔,连接而成,其实可以抵挡虾蟆车。”

    萧葳颔首,“不过采石还是以江防为主。”

    徐林道:“幸而如今蜀地在国朝手中。”

    徐椒见他们在谈国事,忍不住竖起耳朵细听。想来这就是她与陈贵嫔不同之处,若是陈贵嫔在此,定然会起身要求往后头车去。

    徐椒为了不被赶走,赶紧从榻下的玲珑八角盒中寻来姜片,又开了粉罐,开始煮水烹茶。

    泥炉架子钉在车壁上,饶是疾驰,也能安然平稳,徐椒取下铜炉,行云流水般注露、起抹、再筛、再注。

    而后两盏碧玉的茶底上勾起一道道远山纹。

    他二人还在探讨着军政,徐椒按例先奉给萧葳,再递给徐林。萧葳见徐椒想要站起身递给徐林,索性将自己手中的塞了过去,而后再拿过徐椒手里的茶盅。

    徐椒定定看着萧葳这个动作,而后若有所思的望向徐林。

    萧葳是什么时候对阿弟这么好的呢?

    前时在骁勇营降了阿弟的爵位,如今却带在身边加了散骑常侍的衔。又是射箭、又是骑马,今日还给递茶。

    她听闻北边有过俚语: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①。

    徐椒脸色突然古怪起来。

    萧葳和徐林却没留意到徐椒心中这番大戏,君臣二人还在思索着采石矶的布防。

    徐林在汝南当过太守,萧葳又在江夏之过国,

    二人都有地方上的经验,他们聊起来确实有都互有可取之处。

    又不知过了多久,道路上忽然嘈杂起来。

    撩起车帘的一角,便看到兵丁甲士挥引着鞭子,打在地面上,一连串人影在他们尖声的吆喝下,面无表情地行走着。

    “快点快点。”

    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飞也似地冲出了阵队里,扑腾一声就跪在了那军头的面前:“爷,求求您,求求您。我母亲真的走不动了,她就算去采石,也不能活,您就放了我们吧。”

    路边是一个女子伏在地上,徐椒平生第一次见到什么叫“衣衫褴褛”,那女子身上的衣服,不,或许不能称作衣服,只是一条一条的布条歪歪斜斜地挂在她身上。

    深秋初冬南方湿寒,透过布条间的间隙,可以看见她粗糙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疙瘩,还并着青紫的冻痕。

    那军头自是虎背熊腰,方要将手中的鞭子落下,可目光及在那稚子上,下意识地收了收手腕:“我也是无法呀,朝廷的大官要我们采征巡防的劳役。”

    徐椒微微有些诧异,对着徐林问道:“采征劳役为何都是妇孺?”

    徐林道:“男丁都在前头充作兵源,后防自然有些妇孺。而今南北流民太多,哪有那么多土地可以分配,只能国家收纳征用,以工代赈。”

    只是——

    徐林心中狐疑,阁部拨了不少款,怎么还是会这样凄惨。

    他余光扫过萧葳,发现萧葳也在看着窗外。

    徐椒小声道:“我去拦住,会影响你们吗?”

    萧葳不语,只听外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大爷,我祖父父亲死于胡人刀下。便留我和阿母相依为命,逃难而来的!如今——”

    说着说着,那少年已经是涕泪满面。

    徐椒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向着徐林看去。

    徐林默了片刻,道:“现在救一人,那其余的必然相拥而来。想来被配送的,大多是鳏寡孤独废疾,你能救得尽吗……”

    徐椒沉默。

    “军爷,求您指点药救救我娘吧!”

    小男孩地头朝着地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叩着首,饶是尘土地面,也能听见那一记一记的闷哼。

    想来军士本是下级出身,见状连连叹息,便像拎小鸡仔似地将他拎起:“不是我不帮,就连我们莫说是医草了,就是口粮,也快要见不着了。”

    那少年听道如此,便不断抽泣着,抽得徐椒心里好像有块布不断地翻搅着。

    “哎哟,可不是蛮。”

    大抵是这头动静大了,另一队的监军校尉凑了过来:“我X你豪强世族囤的粮,叼够他们自个部曲将吏吃个三年五载。啊,偏偏每回打仗,什么都跟国家要,草他老子的非同咱争粮争饷。叼这国家每打一回仗,小碧样的叼的就多发一笔财。”

    徐椒拧眉听着这一口一啐的粗鄙之话,心下也确实明白。

    她徐家出自东海名门,也有些部曲人马的。

    部曲是私兵是家奴,隶属于世家自己,而非国家。每每战争来到,南北豪强都会哭穷,请求国家拨粮草与他们,他们再率部曲前来应战。

    比如说骁勇营里,就有不少徐家的部曲。

    这样明面上刮国家而富自己的事,倘若在前汉之时,必然是重罪。

    但自后汉以来帝权衰微,天子与世家望族共天下,反倒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那少年咬牙泣血:“南北横竖都是死,还分什么华夷正统。在胡骑的刀下,与汉家的劳役里有甚么分别!”

    那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里。

    “够了!”

    徐椒忍不住,掀起帘子一角。

    “这少年与他的母亲可否借我片刻。”

    “哪个小娘们……咳……这位贵人…”

    徐椒的话甫一出口,那骂咧咧的军官本是背着她的,所以以为是多事的旁人。

    这可转头见到那马车,南朝连年兵征,马本就金贵,再加之车架旁护卫英武非凡,便觉得来者身份不差。

    该是个大户女君或是朱门女公子,便扯了扯嘴:“这人头数前头都是记好的,要人得找校尉和主簿说。”

    徐椒咬唇,将眸光投向坐在车上的萧葳身上。

    萧葳也在看向徐椒,神光交汇时,他目光中微妙的光芒令徐椒很是不解。

    “郭寿。”

    郭寿连忙打马靠近,萧葳虚挥一把,郭寿了然地下了马,从袖中递上令牌,附耳在那两个军官监令耳边说了些话。

    那军官监令这才同意放人。

    徐椒本意张罗着往后面的马车送去,却听萧葳道:“让他们上来。”

    徐椒让兰樨递来一件袍子替罩在女人身上,又让人拿茶饼给少年。

    那少年看着香喷喷的饼咽了口水,却硬是装作不在意要递给娘亲。

    徐林、徐椒、萧葳都早年丧母,看着这一幕不免感慨。

    萧葳问:“你们是哪里人?”

    那少年见车内人龙章凤姿气势轩然,怯生生道:“我们是汝南人。”

    徐林皱眉:“汝南并非前线,你们为何逃难而来。”

    那少年涨红了双眼,只将手中的杯盏要捏碎般,“咱们原来徐太守在时还能度日,自从换了新太守,不能明辨是非,我们孤儿寡母的田地就那样被收走了,我们只能逃难而来。”

    那母亲听见这个,吓得赶忙揽过孩子,捂住他的嘴。

    “别说了。是小儿瞎咋呼,各位贵人莫要当真。”

    南朝世家贵人盘枝交错,谁知道这群人与新太守有没有联系,千万别再引火烧身了。

    徐林缩在袖中的手不免握紧,他在汝南时辛辛苦苦布政,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年就人去政息。

    萧葳肃着一张脸,接管汝南的是豫州刺史陈宁力荐之人,也有才华,不想却在地方上干成这样。

    这对母子的遭遇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萧葳平了一口气,开口又问:“我记得朝廷拨款给采石,衣食供给一应囊括,你们又为何如此狼狈。”

    这位母亲犹豫着不敢多言,她怀中的孩子却忍不住探出脑袋,愤愤道:“反正没到我们手中!”

    徐椒暗自捋过,采石令虽是恭淮党人,但手下官吏也是盘根错节鱼龙混杂,也不知哪一步将东西克扣了。

    徐椒望向萧葳,见他眼中滔天的怒火迸出,又化作无声寂静。

    萧葳扶着车壁起身,掀开车帘独自一个人出了车,徐林想要去追,却被徐椒拦下。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

    行了半日,众人入了宣桂城。

    萧葳提前令人置办了一处宅子,徐椒一路风尘仆仆,如今见了宅院,终于兴高采烈地下了车。

    徐林和一众护卫住西院,萧葳住中院,如此徐椒便在东内院中择了处幽静的屋子,准备好好洗漱一番。

    未曾想方才梳洗好,郭寿就来东内院,朝着徐椒道:“夫人,陛下未曾带人服侍,恐怕还需要夫人去中院主持一下。”

    徐椒忍住上涌的哈欠,不解道:“不是有中贵人您在吗?您侍奉陛下多年,自然妥帖。”

    郭寿还是毕恭毕敬道:“夫人,这是陛下的意思,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小人。”

    又累又饿又欠觉,徐椒心中的火苗蹭蹭往上涨,不能因为没有带侍婢,就把她当作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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