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葳悠悠转醒的时候,窗外的光线正洒在屋里,屋内仿佛镀上一层金光,有些不自然。

    远处郭寿正启门而进,袁景疲惫地靠坐在凭几上,一侧是阖目养神的医师,再近——

    他对上徐椒一双通红的眸子。

    “陛下!”

    “陛下醒了?”

    徐椒一声呼唤,众人也都被她纷纷惊醒,朝着萧葳看去。

    徐椒松开紧握萧葳的手,将他的腕塞到高医手中。

    “陛下醒了,上医,上医,劳烦上医看看。”

    而后她伸手拱进萧葳的脖颈处,探了又探,欣悉道:“烧退了。”

    高医搭住萧葳的脉搏仔仔细细把了又把,才敢开口道:“确实好些了,幸而毒性不强,但陛下还需调养为上。”

    众人见如此也都纷纷安心下来,袁景劝徐椒休息,徐椒摇了摇头,袁景无法只得各自布置去了。

    郭寿将门阖上,屋中只剩下帝妃二人。

    徐椒捧来炉上煨着的鸡汤细碧粥,用调羹亲亲押了些,吹了吹递到萧葳嘴边。

    萧葳看着徐椒一眼,将绿粥咽下,一勺接着一勺,很快一碗粥就见了白底。

    徐椒方想搁下碗,却忽然腕上一沉,只见萧葳拉住她手腕。

    她下意识望向萧葳,却见他一双眸正盯着她。

    他道:“你哭了?”

    徐椒赶忙抹了抹脸,摇了摇头。

    萧葳扯了扯嘴角,“为什么哭。”

    徐椒想收回手腕,却发现萧葳执着这个话题。

    “为什么哭。”

    徐椒避开萧葳的目光,将瓷碗搁在案上,她转过头又替萧葳掖好被角。

    “陛下快休息吧,如今还未好全。”

    萧葳却没有听见她的嘱咐一般,还是死死打量着她,萧葳目光从她眼底的鸦青一路扫到她那有些凌乱的鬓发。

    他问:“我上次送你的木头簪子呢?”

    木头簪子,就是宣桂城藕粉摊子里买的那个莲花赞吗。

    徐椒摸了摸鬓发,她用的是寺庙借来寻常的柳木簪子,萧葳给她买的那个正被她收拾在卧房里。

    “陛下要它吗?妾去取。”

    “不必了。”

    他再一次拽住她,然而萧葳倒吸一口气因为力道略大,扯得伤口有些疼痛。

    徐椒见了连忙察看道:“陛下怎么了!”

    见伤口处并未重新出血,她才稍稍缓过一口气,责怪道:“陛下有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这伤还没有好,陛下如何这么不小心。”

    萧葳有些好笑的看着她,看着她心底一阵发毛,忽然她才反应过来,她怎么能拿对待家人一般的口气来和皇帝说话。

    她赶忙找补道:“妾不是那个意思。”

    萧葳打断她,道:“上来。”

    徐椒忽然听到萧葳这么说微微一愣神,萧葳语气虽无力却很是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上来。”

    徐椒只得依照他言上了榻,萧葳将被褥掀开示意徐椒躺过来,徐椒见此犹豫片刻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放下两侧的床帐,钻进了他的怀中。

    床榻间还残着淡淡的药香。

    萧葳的左臂受伤,右臂却牢牢将徐椒圈住。他摩挲着徐椒的腰肢一路向上,到了徐椒眼角侧,他擦去她脸上淡淡的泪痕,而后将手伸到她的云鬓间,拔出她头上的柳木发簪丢出帐外。

    青丝骤然垂落,昏暗里她的眉眼越发柔和。

    萧葳笑道:“真好,都还活着。”

    只是这一句,徐椒的泪水就忍不住滚落,一滴一滴砸在萧葳的指头上。

    萧葳替徐椒拭去泪水,却越拭越多,他有些无奈道:“你哭什么?”

    徐椒忍不住摇摇头,泪水断了线条,渐渐奔涌而出。

    萧葳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朕不是没有死吗。”

    徐椒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涩,她把头埋在萧葳怀中,像只弓背饮水的仓鼠,萧葳好笑道:“在采石矶咱们一起落下山崖,四野无人,也没有见你如此。如今比那时强百倍,你反倒这般。”

    徐椒不啃声,在采石时,她心中并无这样酸涩的“杂念”,可如今她心中有什么东西不断挤压着她的心脏。

    她不愿深想这样的“杂念”代表了什么。

    她哭得声音喑哑,她想问萧葳为何要救她,可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两人就这样缓缓相拥着,直到徐椒哭得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

    又过了几日,时日已走进腊月。

    随着萧葳的伤慢慢好转,众人索性移到附近的行宫,也方便皇帝处理年末年头的节会。

    说是行宫,不过是萧葳为江夏王时一处别宅,自他登基后便改称行宫。

    松华殿里,徐椒刚调完萧葳的膏药,正准备梳洗,外间忽道袁景来拜见,徐椒思忖片刻让人架了屏风,她转到屏风后落。

    袁景这几日频繁为萧葳做事,多住在行宫中。徐椒正想让他把青袖送过来,她也好多一个人说话。

    袁景道:“草民今日前来正是说此事,陛下与草民正有此意,方想让她在您座下学几天规矩。”

    徐椒听了这话有些好奇,做这事的历来都是待嫁的大家闺秀,怎么青袖也来——

    袁景仿佛早已料到徐椒心中所想,回禀道:“臣已奏过陛下,待臣立功之后,愿以功名求请青袖,到时候请陛下赐婚。”

    徐椒挑眉,“你终于想通,下定决心了?”

    袁景跪下,实实在在给徐椒磕了个头。

    “多谢夫人相救青袖性命,也多谢夫人给青袖振正名声。”

    说罢,他又磕了一个,正色道:“夫人的教诲草民如今终于明白了。此事解决之要,不在陛下,不在夫人,不在青袖,而在草民身上。与其求一个折中,让两头都受委屈,将来埋下隐患。不如破釜沉舟,当断则断。”

    徐椒问:“你家族中呢?”

    “臣与族中言明,愿意出仕。若逼臣娶庾娘子,则臣携母亲与青袖避世而居。”

    打蛇打七寸,族中给他安排这门亲事就是希望把他望仕途上送,为族中壮大势力。

    如今逼他娶庾娘子反倒令他废了仕途,想来这笔帐袁家还是会算的。

    徐椒看着匍匐在屏风前的男人,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好在是她赌赢了,逼一逼袁景,给青袖博一个锦绣前路,也给庾家三娘一个海阔天空。

    只是——

    “庾家三娘子那边呢?”

    袁景听罢,又给徐椒一拜,道:“三娘子似乎自己与山益公言明此事。后来,山益公婉拒了这桩婚事。”

    徐椒眯着眼回忆起宴上的三娘子,感概道:“她也是一个爽快人物,可惜了,只怕经此一事后会有人嚼她舌根。”

    徐椒托腮想了想,“你去传我的令,她有才学,问问她愿不愿意给豫章长公主做伴读。”

    豫章长公主,是先帝的幼女。给公主做是无上的荣光,将来自立也好,择婿也罢,都能更上一层楼。

    “夫人心系万千,有懿仁之美,草民佩服。”

    袁景走了之后,徐椒重新开始梳洗,婢女取来妆奁想要替她戴簪。

    徐椒摆了摆手,只从妆奁盒中翻出一个锦囊,里头是一根木簪。

    侍奉的婢女看着这不起眼的莲花簪,虽然花纹繁复但走线却不流畅,心底不太明白徐椒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捧出。

    “好看。”

    一只宽厚的大掌从徐椒手中接过簪子,直接别在徐椒云鬓之间。

    侍奉的婢女惊讶地看着皇帝一脸笑意,不断抚摸着这根不起眼的木簪。

    徐椒仔细检查着萧葳的伤势,见伤口已然好了许多,这才安下心道:“妾是不是应该庆贺陛下?”

    “什么?”

    “袁景出仕,陛下喜得一员良臣。”

    萧葳笑着拉着徐椒坐下,他悠悠然道:“未想到此番竟然让他愿意出仕。”

    徐椒感慨道:“他当真是个情种,不过对于陛下这也是门稳赚不赔的买卖。”

    萧葳拍了拍她的腰道:“让他先立功再说。”

    徐椒打趣道:“这么机巧功利,陛下这回不是他的好四哥吗?”

    “正是他的四哥,才要他赶紧出仕立功。他如今手无寸物,如何能逆世道。”

    出了仕就有了价值,有了力量。才能在吃人不见血的族中、难容异端的世道里保住自己与出身卑贱的青袖。

    萧葳的手越来越滑,仿佛涂了什么游走在徐椒的腰间,徐椒屏住身子拍了拍他道:“不行,陛下的身子还没有好。”

    萧葳的气息渐渐短促起来,他道:“好没有好,你当真知道?”

    “别闹。”

    “你当真知道,嗯?”

    “陛下!”

    “你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天寒屋暖,暖室生香,馥郁与甜腻里,鸳鸯钩一摇一曳。

    徐椒困顿地睡在萧葳的怀中,昏昏沉沉的,萧葳却精神奕奕地望着帐顶。

    “我想了想,马上就除夕与元日了,此处地僻偏狭,还是不方便。”

    徐椒睡意惺忪,“那现在回金陵?来得及吗。而且若要加快回金陵,陛下的伤恐怕吃不住这般颠簸。”

    萧葳道:“不回。”

    “那?”

    萧葳握了握徐椒的手,眼神满满坚定道:“去江夏王宫,我们今年在那里过年。”

    徐椒哦了一声,刚想睡去,忽然打了个激灵。

    江夏王宫,那不是当年萧葳之官就藩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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