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七要杀一人,非但要杀,头也得砍。

    领命时,她对院首说她使软剑,不便砍人头颅,院首回她,那人自有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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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淡去,蹄声惊起林中宿鸟。渺七纵马越过疾驰的马车,车马骤停。赶车人鬼魅般提剑跃起,须臾滚出丈外,渺七翻身下马,软剑挑落车帘。

    车中人没有死,两指夹住泠泠的软剑,端坐望着渺七。

    渺七便眨眨眼,唤他:“院首。”

    他松了手,见渺七也收手,问道:“为何收剑?”

    “我的剑杀不了你。”

    “是我命你杀我。”

    渺七便再度抬剑,剑如银蛇游弋——

    林鸟啾啾,渺七无言收剑。

    唯有车中人干咳一声,垂下手中重剑,开口:“车上有锅,如今林笋正盛,不妨吃顿傍林鲜再杀我。”

    渺七随他到竹林溪畔,倚竹而坐。

    那人一面挖笋扫叶、生火张釜,一面滔滔不绝地讲着,渺七似在听,又似在神游。釜中水泣时,她听见他说:“若我记得不错,你该姓崔,叫崔渺。”

    渺七侧头看去。她不记得她与谢离提过此事,毕竟遇见他那年她才九岁,她只记得八年前她离家出走,遇见谢离,后便随他入了玄霄。

    谢离兀自回忆着:“那时见你是个狂童,便当你是可造之才,到底还是看走了眼,你不适合做杀手。”

    又啰嗦,“想必你恨我,但这世间不乏恶人,我不拐你进玄霄,亦有旁人拐你入生地狱,你也怨不得我。”

    “你不想死。”渺七出言打断他。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

    匿鸟振翅而逃,随后才是一棵竹倒下,正是渺七所倚的那棵。

    “只备了锅具,烦劳劈两截竹筒来。”

    渺七神色不变,起身拾剑,砍下竹筒后连剑一并交与谢离。谢离接剑放于炊火旁,再接竹筒分笋。

    竹笋鲜香,于初夏林中烹煮更为味美。渺七捧竹吃笋,许久不闻谢离啰嗦,不禁抬眼看去。

    他已坐去溪边,不知几时摸出支白玉小笛,静静摩挲。约莫是前两年,他蓄起两撇细胡,但除这两撇胡子外,他瞧着同多年前没有分别。

    “我杀了你,他们会杀我吗?”渺七忽问。

    谢离侧头看她,冷哼一声,顿了顿才说:“放心。”

    言尽于此,却又似还有千言万语。

    玄霄中人总是到死也不忘故弄玄虚。渺七低头吃笋,不久,又听谢离叫她:“渺七。”

    她抬眼。

    “你还真教人佩服。”

    “……院首有话直说。”

    谢离重又坐来炊火旁,再弄玄虚。火光渐灭,日头渐高。

    天光穿林,照进临溪的深坑,坑乃谢离所掘,眼下他已躺在其中,渺七替他垒起坟茔,再借余温尚存的草木灰为他的头止血,裹成包袱。

    她该回玄霄复命,但如今院首已死,她只能向霄首复命。身为玄霄最末流的杀手,渺七从未见过霄首,也从不知霄首去向,谢离便告诉她只需将他的脑袋送往英国公府即可。渺七遂马不停蹄赶往应天。

    暮云合璧,城门处依旧攘攘熙熙。纵是太平盛世,城门也戒备森严,入城者需经层层盘问检查。渺七牵马入城时,守卫提枪将她拦下,欲查包袱,却见渺七亮出一枚玄铁腰牌,即刻放行。

    英国公谢枢乃开国功臣,虽无封地,府邸却是当年太祖皇帝钦点匠人兴建,位于京中繁华之地,极尽豪奢。

    渺七于国公府外一茶肆坐了许久,回想着竹林中与谢离的谈话。

    “挖好了,动手罢。”

    “你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可说?”

    “我是潜入英国公府,还是拿玄铁令求见?”

    “你若寻死,潜入便是。”

    渺七还不太想死,但她还是决定入夜后再入国公府。

    主意既定,渺七便离了茶肆到街头觅食。谢离死前曾交与她两样东西,一是那支白玉小笛,二则是他的钱袋。眼下正是那袋钱派上用场时,渺七饱食一顿,再去酒楼屋脊上望皇城夜景。

    夜是明月夜,却有顽云浮荡。

    及至夜市将歇,一段轻云蔽月,风动酒旗。清辉再现时,檐上已空无一人。

    渺七如鸟般栖至树上,与此同时,一枚石子投入院湖。庭院寂静,似无人看守,渺七不再妄动,只透过叶隙窥天上玄云。

    不多时,云过中庭,渺七飞也似的掠向湖石,却不料假山下早有一人伏伺,当即同她缠斗起来。

    缠斗间渺七抽出腰间软剑,琅琅剑声中,月光复现,她蓦地看清那人的相貌。

    “渺七?”那人显然也看清她,出招时诧异叫道。

    渺七挡住一击,撤至湖石阴影下,不再出剑。那人却以剑相逼,直将剑架到渺七颈侧,逼问道:“你怎会知道这里?”

    渺七眨眨眼,目光淡淡扫过对方的黑衣,对方将剑抵得更近:“看什么看?”

    口吻一如往昔。

    “你还没死。”

    渺七曾有一室友,芙生,只不过去年冬日她便一去不返。渺七以为她死了,不想如今又见到故人。

    “不会说话就闭嘴。”

    “只是许久不见你。”

    “你总不会是找我叙旧来?”

    “我来复命。”

    芙生冷笑:“复什么命要做贼似的进来?”

    “院首有命,不敢违抗。”

    渺七眼也不眨地将帽子推给死人,芙生倒不疑有他,转眼收起剑。

    “院首怎会派你来?”

    “院首已死。”渺七解下包袱示意她看。

    芙生对着包袱皱眉,许久才说:“我不管你,你也休向霄首提我。”

    说完便转身离去。

    渺七朝她背影望上眼,重新挎上包袱潜入夜色。

    翌日清晨,谢老国公梦醒,睡眼朦胧间见一颗人头悬于床架之上。

    渺七在皇城外呆了两日。头一日,听行商走贩谈京城中事,提及英国公府遭遇大盗,如今进出城门严查更甚。第二日,渺七见城中一富户家中出殡,远远跟随那起灵人到坟林中。因此到了第三日,应天又多出一则盗墓轶闻来。

    离京三百里处,竹林空寂。

    渺七将那颗盗来的头颅还与谢离,又于坟前立上会儿,说:“你也怨不得我。”

    她只是没按他说的做,她不自作主张,亦会有旁人自作主张。

    清风入林,拂过坟茔,坟前不知几时立起一墓碑,其上刻「哪吒」二字,而林中黑衣的少女早已杳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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