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的苏州比白天更冷,跨域了一条大河流域,气温一下子冷得叫傅鹤立无法适应。

    前面黑色的背影宽阔而挺拔,距她一步之遥。顶上的路灯冷光打在他的发间,如同落雪。

    她因自己这个有些荒谬的联想产生发笑的欲望,这种欲望同样莫名其妙。

    原本李映铮要打车,但傅鹤立却说吃得太饱想散散步。这两公里的路程,不长不短,刚刚好。

    两个女孩子手牵着手始终位于落后李映铮半步的距离。

    这使得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李映铮的后脑勺,尽管这件事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李映铮有没有发旋这件事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一毛钱影响,但是它还是引起了傅鹤立的好奇心。

    傅鹤立心猿意马,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李映铮停下了,直直撞到他的背后。

    “哎呀....”傅鹤立抬起头,不知李映铮何时停下的,她随着李映铮的目光所在之处看去。

    清脆悦耳的潺潺流水声成为夜晚的和弦,点点明黄色的灯火缀落在檐下廊前。高悬的鸟笼里豢养着一只杜鹃,它挺胸傲然地站在那根小树枝上,不动声色看着他们。

    杜鹃身后是古色古香的街道民居,与小桥流水为伴,静谧幽远,像是神秘的乐园。

    傅鹤立和简琦闻也看呆了,她们从前只在语文课本里,游客杂记上,诗人古词中,在自己的脑海里一窥江南水乡的风情。

    今晚只是浅浅见识到它的冰山一角,已足以令人驻足忘返。

    虽然同为南方又依水而居,但是桐城和苏州非常不同。桐城像一座被水环绕的巨大孤岛,河流汹涌而湍急,加上自古就是南蛮之地,没什么文化熏陶(只有文人被“流放岭南”时才可能成为早期入驻的文化人士),自然没什么风月可言。

    就算是在桐城众星捧月的李映铮去到更大的地方,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而实际上,即使是太阳,也无法照亮整个宇宙。

    见天地,方知自身渺小。

    可我们总是忘了,把自己当成全世界。

    有时候傅鹤立想想,觉得自己那些困扰或许就是一种庸人自扰。

    “布谷!布谷!”那只杜鹃突然叫起来,像夜溪旧梦的第一声啼鸣。

    傅鹤立走到李映铮身旁,抬头看向他的侧脸,夜风吹过,翻起一阵水底的藻腥。

    .......

    第二天早晨,修整好的学生队伍终于要出发了。来到这里的第一站就是苏州博物馆。

    下了公交,透过大门口窥见里面那座被水环绕的奇异白色建筑。

    整座博物馆面积很大,宛若一座园林。它的外形设计既不是简单的仿古,也不是格格不入的钢筋水泥。

    是很好地融合了现代化的风格和苏式建筑的古色古香,极巨艺术感,既能区分年代,又和周围的建筑、自然景观融为一体。

    来的学生很多,等待的时间不算短。需要分批次进入,每一批都配有讲解员。

    每一批次进去的学生都不算少,即使学生会努力维持纪律,还是有些闹哄哄地。毕竟他们的研学也算出来玩了,还是第一天,怎么会不兴奋?

    想要听清讲解的内容,就得尽量靠近讲解员。可对方总是步履如风,傅鹤立总是来不及琢磨藏品,又得匆匆离开跟上才行。

    其他人倒是显得随意许多,比起大段的文字和讲解,他们更喜欢直观地观赏那些器皿。

    或清丽淡雅,或繁杂华丽。每一件都明示着当时顶级手工艺人技艺水平之精湛。

    看到一些有趣的藏品,傅鹤立才会掏出手机拍摄。也不管什么构图光线。这更像是一种记录,提醒她日后看到时想起其中的妙趣。

    这个阶段的高中生,是看不出来什么高远意趣的,顶多算是个美学熏陶。很多人早就逛累了,找个廊下台阶坐着,三三两两聊天。

    自己的脚早就走酸了,却不舍得停下。博物馆里处处透露出设计的巧思,带给人的惊喜并不局限在华丽的藏品中,还有过廊那一面面映着窗外青竹的漏窗。

    便如同在墙上凿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有时候,傅鹤立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野生动物,在斟酌着对美景吟诗作对前,只会被自然的美的冲动牵引着流连其间。

    这天上午,消失的李映铮和中庭潜藏的锦鲤一样不知所踪。傅鹤立心底明净,像长久地拥有了一场好睡眠。

    到了中午,学校统一拉学生去餐馆吃午饭,到了下午又坐着班车到苏州大学听讲座。

    学生们在底下昏昏欲睡,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还有人偷偷溜出去在校园里溜达。

    傅鹤立也不例外,她偷溜出去一圈,逛了一会,累了,又买瓶饮料回到大礼堂。在手机上打开行程单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来。最后干脆扑在桌面上睡觉。

    如果说正式开始研学之旅的第一天还算有那么点学术氛围,第二天就纯玩了。上午去大名鼎鼎的拙政园,下午去山塘街自由行。

    一天未见李映铮,傅鹤立又开始想犯贱,但想想好不容易重新修复的关系,若是因为自己又作死,远的不说,自己想要实现成绩飞跃路上的重要导师就作没了!

    一定要克制!明明应该是暗恋,暗了没几天就成了赤裸裸的明恋了。这件事不能细想,一想,她又开始臊得慌。

    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傅鹤立的愿望上达天听。去拙政园的那个早晨,苏州罕见地在临近十二月下雪了。

    早上,傅鹤立还眯着眼睛半睡不醒地在卫生间刷牙,突然听到简琦闻叫她。

    “小立!你快来看!下雪啦!”

    一听见“雪”字,她几乎是一下子睁大了双眼,嘴里还咬着牙刷就踉踉跄跄跑出去。

    简琦闻站在窗边,手里还攥着拉开的半截窗帘。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鹅毛大雪正铺天盖地洒落,一点点倾在庭院的绿植上,银装逐渐淹没原有的绿意。

    从未见过雪的两个南方人一起爆发出清晨的第一声欢呼。

    下了雪的苏州,便不再是现在,倏然回到遥远的从前。

    拙政园的湖面还未结冰,有一老翁立于木舟上,手里握着长长的竹杆网扑搅动着湖面,把落叶清理上来。

    女孩子们倚栏听雪,喜上眉梢。傅鹤立伸出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雪花的对面是清雪垂柳下的李映铮。

    他如同这片初雪,猝不及防地出现。

    柳树已经青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黑漆漆的枝条,可上面坠了雪,不显得单调,反而极净绝丽,清冷肃然。

    隔着一片湖面,隔着嬉笑往来的人群,他们望向彼此,好像时间就此延缓,一切都慢下来,唯有雪花下落的速度依旧。

    万山渺远,雪落千丈。

    岁月湮灭我如尘埃,抬眼见你方知一瞬才是永恒。

    他笑了。

    压在柳枝上的积雪终于落下了。

    时间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李映铮,下雪了。

    ........

    傅鹤立突然跑动起来,穿过亭台,穿过室内屏风,穿过漏窗,穿过廊桥,把古色、落雪跟绿意一同抛在身后。

    终于站到了湖对面,李映铮眼前。

    她笑意盈盈地说:“李映铮,初雪快乐!”

    又把手拢着神秘兮兮地抬到对方眼前,摊开手,原来她的手心里放着一块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蕙兰花瓣。

    李映铮伸出手拿走那块裹着冰的花瓣,在指尖温度交接的片刻,冰雪融化,冰凉的雪水随着他的指尖滑落。

    只剩下微小柔软的花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花儿多么脆弱,一如少女的仰慕。

    可是又多么顽强,寒夜逢生,以冰雪铸就不灭的心。

    李映铮突然觉得自己心头的冰也好像开始想要融化。

    真奇怪,现在明明是冬天。

    “你很喜欢下雪天吗?”李映铮问她。

    “以前不知道,现在很喜欢。”她的眼睛里倒影着他。

    那是一个,与他们从前成长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其实他眼底有有着小小的雀跃,却好像耻于被人知道,却还是被她发现。

    这一刻,她其实并无所求,只是遵循本能想要去到他的身边。去把小小的惊喜带给他。

    “那就好。”

    “冰化了。”傅鹤立有些遗憾。

    “来年冬天又会有的。”李映铮说。

    “可是来年看不到了。”

    来年,李映铮就高三了,来年也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我们总爱说以后,其实明明心里知道“以后”太久。

    “还有后年,大后年。”李映铮笑道。

    “还有无限大的后年是吗?”傅鹤立鼓起脸颊。

    “是的。”他忍着笑意。

    “那说了等于没说。”

    “我的意思是,未来还很长。”

    未来、很长。两个简单的词,她好像因此瞬间获得了无限的能量。但如同涓涓细流涌入深泉,其中并没有波涛汹涌的火焰。她那些种种冲动不再喷涌,越发被平静的祈愿所替代。

    “李......”傅鹤立刚要开口说话,李映铮突然搂着她的肩膀快速转向一边。

    “小心!”

    一阵透心凉的冷意随着颗粒分明的冰沙炸裂在他们的身侧皮肤。

    李映铮搂着傅鹤立,两个人的侧脸和脖子都遭了殃。脸上、身上都残留着雪粒。不过李映铮显得更惨一点。

    李映铮半眯着眼睁开,发现是何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息和几个男生看到李映铮的衰样,笑作一团。

    “你们几个,居然在拙政园内玩雪。我要通知风纪委员扣你们的分。”李映铮一把把脸上的雪摸下来,冷笑道。

    “部长大人饶命!小的们再也不干啦!”他们又嬉笑着一窝蜂跑掉。

    傅鹤立看向有些狼狈的李映铮,问他:“你不报复回去?”

    “这里不是我们学校,我还是要点脸的。”

    “晚上回去再收拾他们。”李映铮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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