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丢了魂一般,像个提线木偶随着衣着华美的女人离开的动作被牵引着,也随之而去。

    这个举动惊动了坐在前面的何息,他回过头,一头雾水问傅鹤立:“这是怎么了?”

    傅鹤立找了个理由搪塞:“他上厕所去了。”戏馆内没有卫生间,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何息:“哦哦”。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见四周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戏或者低头玩手机,傅鹤立悄声走出去,偷偷跟在李映铮后面。

    原本这两句话的时间,已经足够傅鹤立把人跟丢了。但由于李映铮太显眼,她总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来,所以在对方即将消失在转角之际,她飞速认出了他,匆匆追上去。

    李映铮在尾随刘梓阳。

    他始终跟对方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不上前也不远离。

    像是一种观察,或者说,审判。

    少年的瞳色在黑暗里显得极深,一身厚重的黑把他包围得无懈可击,让他几乎被黑暗吞没。

    困兽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是被回忆吃掉的人。

    一路上,他是如何描摹那个曾经很熟悉的背影的呢?

    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不同。明明是一样的人,气质却南辕北辙。

    曾经,她面容枯槁,行为疯癫,咒骂全世界,痛恨一切。

    如今,她行风坐松,谈笑风生,所到之处夹带掌声与欢呼,她已重获新生。

    那他呢?他是她生命里的败笔,是她生命力的蛀虫。是不想承认的过去,是不被爱的骨肉,是被抛弃的孩子。

    他的自我又被关到了很遥远的过去,躯壳被意识剥离。这一路上,他撞到了不少人,引来一次又一次骂骂咧咧的声音。

    可他恍若未闻。他眼里只有那一个目标。

    傅鹤立在远处看着,忧心忡忡。但她知道,她不能上前。

    而刘梓阳呢,好像始终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尾随者,她哼着小曲,心情明媚地走出山塘街景区,往路边的方向走去。

    终于,那双弓形绣花鞋停在了马路边,身上还穿着戏服的女人招着手拦出租车。

    等车的路边,有人认出了她。他们兴奋地上前问能不能合影。

    “刘老师,我很喜欢您的表演,可以跟我合照吗?”

    她笑着点了点头,很有耐心地一一接过手机。结果就是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游客以为这是什么景区人物合照,也过来凑热闹。

    刘梓阳也不恼,反而开玩笑说:“大家不要挤,都有啊。谢谢大家帮我开辟新副业,以后我就在景区做模特跟人合照了。”

    这句话一出,她的粉丝们又哄笑一片。

    锦衣华服的她站在灯下,被众人围拥着。李映铮孤零零站在远处,一片漆黑的角落里,路灯找不到的地方。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像蝴蝶振翅,抖落冬夜寒露。

    他的眉眼向来高扬,如今却伤同低眉。冷风中,长夜里,无人知晓他的秘密。

    他不知道,他注视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是凝望着他。

    傅鹤立看着李映铮和刘梓阳,突然产生了有一个离谱又合理的猜测。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她问李映铮那个问题。

    “李映铮,你的妈妈呢?”

    当时,他的回答是:“她.....死了。”

    现在想来觉得很奇怪,如果李映铮妈妈真的是病故,为何家里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

    甚至李家现在根本没有从前女主人生活过的痕迹。

    相反的是,他们父子似乎更想要抹除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存在。

    油彩成为这一晚刘梓阳脸上最好的伪装,傅鹤立无法从最直接的基因长相判断对方的身份。可李映铮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最爱又最怨的人,何至于如此失魂落魄?

    那刘梓阳呢?她认出李映铮了吗?苏州离桐城如此远,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会不会有点太离谱了?

    纷纷扰扰的思绪全部缠绕在傅鹤立的脑子里,剪不断理还乱。

    一声汽车喇叭的激鸣拉回了她的思绪。

    司机的叫骂声随后传来:“你不要命啦!看路啊!”

    刘梓阳在人们的热情挽留声中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摇下车窗,手里捧着花束,跟人们挥手道别。

    眼看她就要离开,李映铮突然冲了上去。

    如果不是司机眼疾手快,此刻他已经被撞倒在地。

    车灯把他的脸色照得苍白,刺眼的灯光让他的双眼下意识闭上,再睁开的一瞬,那辆载着刘梓阳的车上早已看不清对方的身影,只留下一串车牌号码。

    他终于常常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走到刚刚刘梓阳站过的路灯下,久久伫立。如同一具孤魂野鬼。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记忆中,女人断断续续的唱曲声从那间密不透光的屋子里传来,声音清透不再,而是透着空洞的凄婉。

    小铮不敢推开门进去打扰她,只能轻轻地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一声一响的动静。

    那时,她几乎从来不笑,就算笑,也是癫笑,只会叫人害怕。

    小铮常常翻看母亲从前的相册,那时她确实是笑容明媚的女子。

    或穿着金光细闪的戏服,或穿着优雅端丽的长裙。

    她的眉眼和李映铮的很像,但是更为柔和,带着女性特有的圆润,那些锋利的眉峰都变成了温柔的转折。

    直到今日他才确信,原来以前那个封存在照片中的温柔明艳的女性是真实存在的。

    甚至,离开他们之后,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李映铮一直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傅鹤立在不远处,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

    可就只是这样一个背影,她都仿佛看到了当事人的孤独、无措和悲伤。

    不知道站了多久,入夜之后的时间难以计算。

    直到,今夜的第一片雪花飘落。

    等到李映铮头顶上变得花白一片,他终于挪动着脚步往回走。

    一路上沿着来时的路分毫不差前行着。其实这个点评弹早就唱完了,朋友们也早就回去了。

    但李映铮似乎无暇思考,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机械而麻木的。

    傅鹤立突然很想带给他一点有温度的东西。她飞快地往后跑,目光扫掠着每一处还开着的商店。

    终于,在那间今早逛过的文创店里,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买下那件东西后,她又匆匆在还开着的摊子里买了烤红薯和银耳汤。

    几乎是凭借着一股直觉,她冲回戏馆附近。那道小门已经关上了,先前热热闹闹的馆子一下子变得冷清清的,里面漆黑一片。

    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也都陆陆续续关门,只剩下孤零零的路灯还在坚持。

    夜里路面积攒的热气基本都散了,越发寒冷。傅鹤立拉上拉链,把食物放进羽绒服的内袋,贴身暖着。

    等到她怀里的烤红薯不再烫着她的皮肤时,李映铮终于回来了。

    少年顶着一身风雪,魂不守舍地出现在她面前。雪花落在他的发间颈项,几乎要把他埋没。

    失焦的视野在看到少女小小的身影时逐渐变得清晰,那个浅蓝色的身影成为唯一的焦点。

    傅鹤立今天戴了一顶纯白色毛茸茸的围帽,黑色长发披散在两侧。一黑一白衬得她的脸更加清丽秀雅。

    雪在她的马丁靴鞋底周围埋住了一圈厚厚的深度,她轻轻抬起脚,踩在上面,柔软又厚实。

    这是她在等待中唯一的乐趣。

    他看到那个少女明明已经冷得发抖,却还是执拗地站在路灯下。只是,她的身上没有太多积雪,大概是随着她的动作抖落,或者她受不了寒冷,把它们都拍落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李映铮问她。

    一开口,就听出了声音里的沙哑。

    听见熟悉的声音,傅鹤立惊喜地跑过去。

    “你回来啦!”

    “你在等我吗?”李映铮有些怔然。

    “嗯,大家都走了,我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傅鹤立笑意浅浅的,带着似乎一无所知的温柔。

    “对了,你先拿着这些。”傅鹤立拉开拉链,把烤红薯和银耳汤递过去,居然还是热乎乎的。

    起初,刚塞进衣服里的时候它们都还很烫,现下傅鹤立的皮肤可能都烫红了一块。

    真是冰火两重天。但亏这两样东西的福,她没有感到太冷。

    李映铮呆呆地接过,从食物上传来的暖意,给了他一点回魂的真实感。

    他感到眼眶又开始变得湿润。他还来不及仔细分辨这种情绪。

    傅鹤立突然踮起脚,双手绕在他的颈后,有什么温暖而厚实的东西被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是一条红色的围巾。

    李映铮的手握着红薯,傅鹤立的手慢慢覆在他的手上。她的手比他的手要小上一大圈,根本包裹不住。

    但来自她手心的暖意,还是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他已经冻僵的指尖。

    “你等了我多久?”李映铮努力压抑住鼻尖的酸意。

    “一小会儿吧。”傅鹤立拍拍头顶上的落雪。

    “你撒谎。”李映铮揭穿她。

    “好吧,我等了你很久。”傅鹤立抬起头看他,目光清澈似皎皎天上月。

    “你是笨蛋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浓浓的鼻音。眼前好像再次开始免得模糊。

    “你才是笨蛋。”傅鹤立鼓起脸。

    她看着他泛红的眼尾,通红的耳尖。踮起脚尖伸出手把围巾遮盖在他的脸上。“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看起来很难过。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她很认真地告诉他。

    在独自回来的路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在方才把眼泪都流遍了。已经不会再被人窥探到自己的裂痕。

    可是,他低估了温柔的力量。

    当他在风雪中看到了等待着他回来的傅鹤立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他心底的裂痕。

    李映铮攥着围巾,蹲下身,把自己脸埋在膝盖里,闷闷的抽泣声从围巾下来传来。

    他连哭泣都是小心翼翼的。

    傅鹤立也蹲下来,静静地用手为他拂去身上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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