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静静坐在榻上,无声地看着他。

    他安静的时候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白色的头发在月光的照映下,散发着光辉。

    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明处光洁白皙,仿佛圣子般满怀悲悯。

    暗处阴鸷诡异,如鬼魅般叫人恐惧。

    也正如他这个人,狠厉果决,对自己都不曾手软。

    却又心存善意,总能在人绝望时给予希冀。

    小夭又纠结了。

    她不知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

    他的人生百般苦难,却为了恩义情怀,舍生忘死。

    若说他无情,这世上还有谁能如他这般无私?

    若说他有情,明知她心意,却次次将她踩在脚底。

    她这样想着,甚至都开始同情自己。

    明明被他折磨得体无完肤,却还在为他而伤心费神。

    是何等的愚不可及,才能做出这样的蠢事?

    小夭笑了,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相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在笑什么?”他问。

    小夭没有收起笑容,连声音都充满了自嘲,“我在笑我自己。”

    “为什么?”相柳问道。

    小夭道:“因为我明明很恨你,却还在关心你,可怜你,岂不可笑?”

    相柳没有笑,他已睁开了眼睛,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小夭。

    小夭道:“你看看你,又可悲,又可怜,和我一样,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唯一的不同便是,你身怀奇技可以以一敌百。但那又如何呢?”

    她向他凑近了一些,直直看着他道,“你一身本领也不过是用来送死罢了。”

    相柳的手已握成了拳。

    他冷笑道:“王姬好口才。”

    小夭收回身子,又在榻上坐定,“彼此彼此。”

    相柳起身缓缓凑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你想激我?”

    小夭的心重重顿了一下,她眼中的强势弱了。

    在他面前,她始终处于下风。这源于长久以来他给她形成的心理压力,造成的应激反应。

    小夭的手抓紧了榻上被子,她抬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苍白,丝毫不影响他眼中冰冷尖锐的光芒,看得她心惊。

    小夭咽了咽口水,向后退了一些,“没有。”

    可她始终没有低头,一直看着相柳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感受到他靠近的压力时,没有仓皇而逃。

    她已退无可退,又何必要逃?

    相柳打量着她的眼睛,虚弱的唇角微挑,他道:“王姬是觉得我很可笑?”

    小夭眨着眼,“没有。”

    “很可悲?”他又问道。

    小夭又向后退了一些。

    可相柳却并没有打算让她逃,步步紧逼着,半跪到了榻上,“很可怜?”

    小夭不说话了。她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危险的气息。

    那是来自于原始野性的征服感。

    小夭从未遇见过。

    她开始害怕,眼神中出现一种楚楚可怜的光泽。

    可对男人而言,这样的眼神更容易勾起他们心中的某种欲望。

    相柳欲要向前迈去的腿停住了。

    他压抑着自己,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小夭坐下。

    “你若想找死,我不介意把你身上的血全都吸光。”

    小夭长吁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她侧过身,坐到了离相柳更远的角落。

    她的确想死,但不想要这种死法。

    而且她觉得,相柳是不会让她死的。

    “相柳。”她唤他道。

    相柳没有回头,但小夭知道,他正在听着。

    她道:“你有想过,你把我抢回来,我以后该怎么办吗?”

    相柳没有说话。

    小夭抱着自己,喃喃道:“我以后还能回去吗?”

    相柳抬头看向了窗外的月亮,“可以。你会有处可去,不用担心。”

    小夭道:“可我的婚礼定然闹得沸沸扬扬,我的名声毁了,高辛王室的名声毁了,玱玹……也会因此而受影响。我该怎么办?”

    相柳闭上眼道:“这就是你所担心的?”

    小夭没有回答。

    “你想着他们,那你自己呢?”他问

    小夭不想回答。

    “你难道真的愿意嫁给丰隆吗?”

    小夭依旧没有回答。

    “还是说,你真的觉得他能给你幸福?”

    小夭说不上来。

    丰隆很好。

    他对她很温柔,也会照顾到她的心情。

    可是在他心里,小夭也不是第一,他的才干和野心,决定了他绝不会沉溺于情爱,围着一个女人打转。

    可小夭已被放弃很多次。

    在家国大义面前,被母亲放弃。

    在雄心壮志面前,被玱玹抛弃。

    在家族名誉面前,被璟抛弃。

    在……

    她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她想被珍惜,被捧在手心里,做任何选择面前,都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她无法自私地让另一个人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为她付出。

    那是不对的。

    因为她的这个想法,本身就只是为了她自己。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而要求他人无私。

    她说不出话来了,她有太多太多想说的,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你做不出来,我可以帮你做。”相柳睁开眼道。

    他的眼神坚定,似月光一般皎洁而神圣。

    只可惜,小夭看不见。

    “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错都在防风邶,而非高辛玖瑶。”他幽幽地道:“你做得很好。”

    他说,她做得很好。

    明明是一句夸赞,可传到小夭耳朵里却仿佛千万柄利刃齐齐扎向她心口。

    她总觉得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

    那他呢?他又何尝不是被放弃的那个。

    相柳说得没错,是高辛玖瑶杀死了防风邶。

    死在了她的婚礼上。

    她的冷漠和绝情,杀死了他。

    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小夭又开始难过了。

    她开始自责。

    可是她再怎么后悔,邶都回不来了。

    世上只余下冷酷无情的相柳,再不见浪荡温柔的防风邶。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小夭带着鼻音说道,“我并不想让他死。”

    相柳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的手。

    防风邶之死,是他一手造成,是他不想让他再活下去。

    小夭哭道:“我宁愿他自此消失,再不出现在我眼前,也不愿让他死去。我希望他活在这世上,哪怕再也无法相见,能知道他还活着,便是好的。”

    相柳空空如也的手渐渐握紧,仿佛他的手中有什么东西,需要被包裹。

    “我想要他自由自在,在世上驰骋,哪怕是高山荒原,哪怕是深海冰川,只要他还活着,我便可以心安。即便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也甘之如饴。”

    相柳的手已握紧了,牵动着伤口,又溢出血来。可他却不觉得疼。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上疼痛的万分之一。

    “其实从他出现在婚礼上起,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活下来。世上无人会容忍他再活下去。即便他能离开,也终难逃一死。”小夭已停止了哭泣,“可是相柳,用防风邶的命,换我一时的开心,真的值吗?”

    她看着相柳的背影问道,“我知道我说的那些话很绝情,可,你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得不绝情。答应嫁到赤水家的,是高辛王姬,是轩辕王的妹妹,我们视同一体。玟小六可以言而无信,高辛玖瑶却不能,我不能......”她的哭声,痛彻心扉。

    相柳没有说话,他的背影在夜色下格外凄凉。

    小夭的哭泣声在狭小的房间内久久不听。

    直到许久之后,她显然已哭得累了,相柳才开口道,“你该睡了。”

    于是她乖乖躺倒榻上,不再说话。

    可她依旧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相柳道,“你失眠的毛病还没好吗?”

    小夭摇头,“这两日我都睡得很好。”

    相柳叹息,“那是因为你太累了。”

    她几乎每日都是哭着睡着的。

    小夭道:“至少我睡着了。”

    相柳抬手,递到小夭面前时,掌中已多了一壶酒。

    他道:“这酒是特殊炼制过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小夭接过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如烧刀子一般滚入腹间。

    她突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脑子也混沌一片。

    这酒果然烈性,她竟真的醉了。

    相柳问道:“你真的愿意嫁给丰隆吗?”

    小夭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相柳道:“你愿意嫁给涂山璟吗?”

    小夭没有动。

    于是相柳又问,“你愿意嫁给十七吗?”

    小夭点了点头。

    相柳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轻声坐下,“若能逃离一切,你最想跟谁走?”

    小夭的眼睛在眼皮下涌动着,却睁不开,她皱着眉头,痛苦地挣扎着,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

    相柳不再问话,他抬手擦去她眼角泪痕,抚上她眉间沟壑,顺着眉形,缓缓展开。

    小夭突然抬手抓住了他。而后将他的手臂抱进了怀里。

    相柳想要挣脱,却又怕伤到她,便只能任由她抱着。

    夜已很深了,眼看就快要天亮,相柳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

    于是他沿着榻边,缓缓卧到小夭身侧,看着她渐渐闭上了眼。

    小夭醒来时,已是中午。

    相柳已不在了,不知去了哪里。

    她头疼欲裂,难得出现宿醉的感觉,竟有些难以忍受。

    于是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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