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璟来找小夭一道去看花灯。

    小夭已许多年不曾看过花灯,印象里好像还是放开轵邑城时,同馨悦她们一道看过,一晃多年,如今馨悦都已做了王后,在这样的节日里只能困在宫中,宴请臣工家眷。

    璟带着小夭,在轵邑城中缓缓而行,看到许多家庭携手而行。

    父牵着子,母牵着女,一派祥和温馨。

    小夭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舅舅舅母还有母亲带着她跟玱玹出去游玩的事情,那时的她和玱玹玩得十分开心,流连忘返,甚至因为调皮,被母亲连着玱玹一道数落。

    想到这里,小夭不禁笑了。

    璟道:“怎么了?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小夭摇着头道:“不过是想到了一些我跟哥哥的旧事。”

    璟温文笑道:“那一定是十分快乐的事。”

    小夭笑了笑,没有回应。

    因为离花灯夜市还早,璟便提议先去吃些东西。这样冷的天,小夭觉得吃些牛肉喝点热酒才更舒适,于是带着璟一路穿行,来到了一个小摊前。

    这大街小巷的食铺子皆是防风邶带小夭去的,许久不来,小夭竟有些恍惚。璟显然也看出了她的怅然,知道其中渊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小夭大口吃着肉,大碗喝着酒,顿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畅快了,于是满足地道:“好久不曾这样放肆过了。”

    璟温柔笑道:“在我面前,你怎样都是好的。”

    这样的甜言蜜语,是个女子都会喜欢,可小夭却并不爱听。

    她只礼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走进了铺子里,小夭的目光顿时被他们所吸引。

    在这样一间简陋且狭小的铺子里,他们显得格格不入,比小夭和璟这样打扮得体的人,还要更突兀一些。

    璟道:“你认识?”

    小夭摇头,“不认识。”

    璟却似乎见过这人,淡定地道,“这是离怨大将军,曾跟在你母亲身边打过仗。”

    小夭的兴致更高了,“哦?那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了。”

    可她话是这么说,却并未行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努力地想要探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璟道:“你想听?”

    小夭点头,“但是他们设了禁制。”她遗憾地道。

    璟却十分自信,“这有何难?”

    璟说罢,便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一道法咒,那酒水便化作薄雾,向着离怨等人飘去。

    离怨的声音渐渐清晰,他道:“待我们回去,再好好去研究。”

    跟着他来的两个年轻人道:“是。”

    小夭觉得,他们可能说的事关机密,便打算让璟撤了术法,毕竟偷听也并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

    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那年轻人中的一个突然开口道:“舅舅,你听说那个高辛王姬的事没有?”

    小夭的表情一滞,璟想撤掉法术,却被她拦住了。

    那人继续道:“你当年跟在大王姬身边,可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离怨道:“我跟在大王姬身边做的都是大事,又岂会去探听那些私密之事?”

    另外一个青年道:“就是,将军岂是那样的人?”

    可离怨却又幽幽叹道:“但我觉得,赤宸虽是我们的敌人,却是个真正值得女子去爱的男人。”

    那两个青年还想再问些什么,可离怨已不愿再说了。他对西陵珩存在敬意,决不允许旁人置喙,不论是西陵珩,还是小夭。

    小夭已听够了,起身道:“我们走吧。”

    璟也站了起来,“好。”

    天已黑了,悬挂于街市顶上的花灯、纸盏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小夭却无心去看。

    她沉默地走在街道上,璟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言不发。

    他们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始终没有分开。

    直到很久以后,小夭才仿佛突然回神一般,抬头看向璟道:“你说,怎样的人是真正值得别人去爱的?”

    璟说不出来,但他觉得,小夭就是个值得所有人去爱的人。

    于是他道:“你这样的人。”

    小夭凄然一笑,仿佛自嘲。这个问题,实在不应该拿来问他的。

    小夭又继续向前走去。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那人山人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他穿着黑衣,外披一件黑色大氅,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脸,也看不出人的轮廓来,可小夭就是觉得他很眼熟。

    于是她急忙跟上,翻过人群,越过人海,直追那人而去。

    一直追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她才终于确定那人是谁。

    小夭的心里又惊又喜,却无法掩盖心中的那点悲伤。

    “赤宸虽是我们的敌人,却是个真正值得女子去爱的男人。”

    离怨的话又在她耳边回响,她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璟没有追上来,他离得很远,在拐角处看着小夭,不知该不该上前。

    因为他已知道她为何会来此。她定然是想到了防风邶,也就是相柳。

    她和相柳,与西陵珩同赤宸,实在是太像了。

    都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可璟却又不敢这样去说,因为他知道,小夭已爱上了相柳,在她心里,相柳就是那个值得女子去爱的男人。

    小夭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推开了那道木门。记忆中烧得通红的炉火,芳香四溢的驴肉,还有那个独臂断腿的老头,都不见了,只余下空屋冷灶,一片寂静。

    小夭掀开破旧的布帘子,走到院内,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人声。幸好月光皎洁,还看得清院内景致。

    一片萧索。

    小夭又往里面走,来到老屋前,推开积满灰尘的门,便见得屋内的木案上摆着一个牌位,牌位前的香案里还插着三支未燃尽的香,在黑暗中散发着盈盈光亮。

    小夭道:“你还在吗?”

    那黑暗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躲藏着什么人,他屏住了呼吸,却无法阻止小夭上前。

    小夭又道:“你还在这里,对吗?”

    那人没有动,但黑暗里,仿佛有什么气息在流动着,吸引着小夭前行。

    直到她的手摸到了一件衣服,而后是一个结实的胸膛。

    小夭又喜又气,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只能用里抓紧那个人的衣领,将他一步步从黑暗中拉了出来,站到亮光处来。

    相柳的白发从兜帽中显现,他取下了帽檐,努力笑道,“好久不见。”

    小夭却根本笑不出来,她不哭便已是仁至义尽。

    她实在有太多委屈,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却在看到他的脸时无法自抑。

    “为什么要躲起来?”她问。

    相柳看着她满眼的委屈,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的身份,难道不应该躲起来吗?”

    小夭却嗤之以鼻,“堂堂相柳,何时这般畏首畏尾?”

    相柳没有说话,现在,他连笑都装不出来了。

    小夭始终拽着他衣领,就仿佛一松开,他便会逃跑一般。

    相柳道:“我来祭奠老友。”

    小夭自然明白,于是问道:“他是赤宸的手下,对吗?”

    相柳点头,“是。”

    小夭看向那牌位,“其实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他,只是如今看来,已是迟了。”

    相柳道:“或许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

    小夭道:“怎么说?”

    相柳打量着她眼眸道:“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问与不问,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小夭摇头,“不,我想问的是,赤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相柳眼中有着疑惑,“知道了又怎样?”

    小夭道:“只有知道了他是个怎样的人,才能确定我母亲的付出值不值得。”

    相柳不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在无声地流动着。

    小夭道:“你会跑吗?”

    相柳笑道,“为何要跑?”

    小夭道:“那我们坐下好吗?我想同你说一会话。”

    相柳没有回答,他抬手握住小夭抓着他衣领的手,将她带到了院中,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铺上自己的大氅,而后拍了拍氅衣,让她坐下。

    小夭靠着相柳坐下,大氅将他跟相柳包裹在一起,他们仿佛又融于了一体。

    小夭靠在他肩上,“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她道。

    相柳抬头看着月光,双手摆在膝盖上,幽幽说道:“偶尔也会有想做做好人的时候。”

    小夭笑道:“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相柳没有看她,无所谓地道:“不用客气。”

    小夭感到了无力和深深的挫败感,但她已习惯了。

    “我见到璟了。”小夭也看着月亮道。

    “哦?是吗?”相柳随口应道。

    小夭继续道:“璟把意映的事处理好了,你觉得,我还应该嫁给他吗?”

    相柳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试探他。

    小夭又道:“也不知现在涂山氏还能不能接受一个名声败坏的王姬,或者是赤宸的孽种?”

    相柳冷嘲热讽道:“怎么,作为赤宸将军的女公子,就让你觉得那么丢人吗?”

    小夭抬头看向他道:“我还以为你对我身边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在意了。”

    相柳又变成了哑巴。

    小夭又靠在他肩头,“不是我觉得,而是别人觉得,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相柳却冷哧道:“他们?难道他们的话,你就一定要去听吗?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小夭又抬头,打量着他的侧脸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相柳这才看向了小夭,似在等着她的回答。

    小夭终于笑了,她搂住相柳的手臂,靠在他肩头道:“我觉得一个人的好与坏,都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词。那些嫉妒和记恨他的人只会一味的诋毁,而那些尊敬和信奉他的人则是一味的崇拜,这都不是客观的看法。一个人究竟是如何的,只有让他身边的人来评价。”说着她又是一声叹息,“可惜,如今已无人可以告诉我了。”

    相柳始终在看着小夭,她总是能说出一些超越普通人的看法。

    似乎每一次见她,都在刷新他对她的认知。

    相柳道:“所以你现在是如何看他的?”

    小夭道:“既然我的母亲愿意为他生下我,那便说明,他的确是值得我母亲去爱的,不论是那些诋毁他的人,还是崇拜他的人,我都无需去在意。我只要知道,他从不曾亏欠我,我也无需为他的所作所为而负责,就可以了。”

    相柳叹息道:“可惜我跟着义父时,他已不在了,否则我还可以替他说上两句。”

    小夭又好奇道:“那洪江同他的关系如何?”

    相柳摇头,“当年很不好,几乎算交恶。但赤宸死后,义父每次祭奠小炎灷时,都会祭奠赤宸。”

    他看向小夭望向他的眼神,又笑道:“你不能指望当年那几人的交情能有多好,如果他们感情稳固,坚不可摧,便不会有神农国覆灭的一日。”

    小夭打量着他的表情,又问道:“那你呢?为何会选择跟随洪江?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你的义父吗?”

    相柳看向远处,“不仅仅是为了义父,还有那些曾同我共赴沙场的同袍。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敛战友的尸骨……”他好像陷入了回忆里,那些沉痛的记忆,使他无法自抑。

    小夭悄然握紧了他的手,“所以,你要替他们走下去,即便是一条不归路。”

    相柳回看向小夭,没有说话。

    但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他的眼神坚定无惧,仿佛在某一个深秋,或者是隆冬的夜里,他将同他们相聚。

    小夭突然觉得很冷,很恐惧,那种寒冷发自她的内心,让她忍不住抱紧了他。

    “相柳,”她唤他,“我求你,只要一会,一小会,请你抱抱我,我很害怕。”

    相柳没有照做,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小夭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应,突然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落。

    他决心已定,无法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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