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一百零三岁时,鲮鱼族圣殿里的蛋突然有了动静。

    据说它已静静立在那里有三百多年,毫无反应,似一个雕塑一般。

    但是那天却突然动了一下,晦暗的蛋壳也顿时变得纯净盈亮,富有光泽。

    鲮鱼族都疯了,甚至比夫诸诞生的那一日还要热闹。他们载歌载舞,欢笑畅饮,一连庆祝了九个月。

    九凤说,他们等这一日实在太久,想来繇上一世在外面过得定然十分凄苦,所以才需要花费这么长时间去恢复。

    树常去鲮鱼族圣殿里,蹲在地上打量着被包裹在鲛纱中,供奉在圣殿正中高台上的蛋。

    他想知道,壁画上那个穿得层层叠叠,看起来娘们兮兮的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九凤说,他是九树最美的男子。

    树不解,难道比真身是獦狚的戎还美吗?阴柔的戎甚至比鲮鱼族的迤娘还要耀目三分。

    毕竟鲮鱼族是九树最美,也最接近人的族群。而迤娘是他们选出来族中最美的女子。

    九凤却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于是他跟盇围打赌,若是这蛋中出生的是个人族的婴儿,他便拔了阿參的角给盇围挂在屋檐上,防火用。

    但若这蛋里生出的是个九头大蛇,盇围便要去强良那里抢一条蛇来给他玩。

    也不知盇围是真的觉得那蛋里会生出婴儿,还是存了跟强良打一架的心思,竟真的答应了。

    于是,当鲮鱼族圣祭那日,蛋发出光芒时,两个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长,由于过于投入,甚至上半身都显出了原身。

    只不过这个赌,他们谁都没有打赢。

    这蛋里出来的既不是个人族的婴孩,也不是九头的大蛇,而是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年。

    他生于蛋中,坐在纯洁晶莹的鲛纱之内,缓缓睁开一双清澈莹亮的眼眸。

    树和盇围都呆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长得这样俊美的少年。

    既不似戎那般阴柔,也不像夫诸那般清秀。

    而是如高山流水般,冰冷遥远的俊逸。

    仿佛来自于极北之地,苍茫冰雪间,剔透玲珑。

    树好像终于能理解九凤微笑中的深不可测了。

    初生的繇,仿若天人般,遥不可及。

    他坐在那里,便已让人感受到了神圣不可亵渎。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整个大殿里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仿佛被时光所凝固,连一向顽皮的树都平静了下来。

    九凤从人群中走出,踏在水流涌动的通道上,却滴水未沾。

    她来到相繇面前,对他道,“尔谓相繇,是为祭司,护佑苍生,为尔己任,此出世伽,当以为善,承天之德,行天之责。”

    说罢,扬手甩出一道光芒环于他周身。

    相繇却依旧是茫然,他的眼睛落在九凤身上,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惊讶,平淡得仿佛千年万年不曾动摇的神像。

    见他没有动作,九凤抬手道,“此礼已成,你可下来。”

    从中间裂开的蛋壳还未落下,相繇坐在璀璨的鲛纱中,闻言缓缓站起身来,而后将众人打量。

    能进圣殿的,并不多,仅碧水瑶几位族长、此任的三位供奉和九位祭司立在其中。

    他的眼眸缓慢地从诸人身上移动后,复又落到了九凤身上。

    相繇神色平淡,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九凤仰头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温柔笑道,“我乃此任九树主祭,九凤。”

    相繇又问,“我为何会生在此处?”

    九凤道,“你乃圣殿之主,得此处众人供奉,受业修身。”

    相繇将四周打量,只见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写着无数文字,水波折射光线映在其上,流光回转,更显神圣。

    于是他说道,“我曾梦见无数场景,光怪陆离,虽看得不甚清晰,却极为震撼。只是梦中不知岁月,更不清楚自己是谁,好似一个幽魂,飘荡在世间。直到今日,天光照映,引我身入其间,却原来竟在蛋中,投身在世。”

    九凤笑道,“那些场景是梦而非梦,乃是你前几世的经历。殿侍将你曾经的经历一一整理,而后刻在石壁之上,由灵境而入梦中,让你在重聚肉身之时得以知晓自己的来历和责任。”

    相繇缓缓抬起一腿,似被一股微风扶起,而后落入水波荡漾的通道中。

    海水将他绵薄的衣衫浸湿,却并未粘贴在他身上,似花纹一般刻在他衣角。

    他一步步向着石壁而去,仔细打量着问道,“这便是所有吗?”

    九凤却是摇头,叹息道,“你前一世尚未成型,便因族中争斗而遗失。流失海外,不见其踪。直到这一世方才在此重聚肉身,得以继续。”

    相繇定神说道,“所以我前一世之事,已无从探寻。”

    九凤道,“或许日后有机缘,可再寻踪迹,也未可知。”

    相繇微微颔首,整一个少年老成模样。

    树悄悄对盇围道,“这人难道一直是这副模样?”

    盇围摇头,“你我都是一般经历,你都不明白,我又如何知晓?你我投身梦中,所见皆是虚幻,许多细节皆不清楚,哪里晓得他前世、前前世是何德行?”

    树想之有理,也便不再问了。

    直到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九凤带着繇从鲮鱼族的欢庆中走出,和树他们坐到了一起,说起话来,他们才知道,这个看着清冷严肃的少年其实根本就不是生来的内敛沉稳,而是还没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

    他木然的表情下,是青涩懵懂的无所应对。

    他沉稳的行动下,是任人摆布的不知所措。

    树想笑,但碍于九凤的压迫,没能笑出来。

    毕竟这个被奉为守护神的女人,已活了七千多年,没有人会傻到去跟她对着干。

    原来这个美到超脱一切的少年,居然空有一副好皮囊,实则软萌可欺,单纯好骗。

    繇三十二岁时,依旧是个少年的模样,且还不能完全运用自己的灵力。

    化水成冰,总也凝聚不出形状。

    九凤为此十分生气,她第一次将已十分高大的树拎到一旁,像个小鸡仔一样。

    九凤在树耳边道:“你能不能不要总去打扰他?”

    树很委屈,“我不过想去帮他。”

    九凤气不打一处来,却不得不保持自己圣人的形象,“难道帮他是这种样子吗?”

    九凤指着地上的一堆泥水道。

    那泥水的旁边蹲着个少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九凤,说不上严肃,倒是有着一股呆呆傻傻的劲。

    他原本素净的衣衫上已沾染了不少青泥,看起来也就更呆了。

    树装傻道:“难道泥水就不能练习了吗?”

    繇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即便身上已沾染了泥水,也依旧不改的风雅清姿。

    “不能吗?”他问道。

    九凤的眉头微微一颤,怒火已到了眉梢。

    一个装傻,一个真傻,他俩可真是一对活宝。

    九凤缓了缓自己的脾气,绫罗曼舞,来到繇面前道:“你好好地在碧水瑶练不好吗?为何要跟着他来泥泽川呢?”

    鲮鱼族所居住的碧水瑶在九树第一重的海上,而泥泽川则在第四重,乃是强良所在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沼泽,只有中间的洛水渊和西北角的蓝衣泽有习习居住。

    树从她身后走来,“他本就属水,化冰如此简单,自然要用难一些的泥水练,方才显得厉害不是?”

    九凤闻言,气得抬手就想打他,可她手刚抬起来便忍住了。

    她是守山神女,不宜动怒,不宜杀生,不宜起嗔痴之念。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理会树,耐心地对繇道:“你本就是碧水瑶的祭祀,自然要在碧水瑶练习术法,方才有效。”

    繇点了点头,抬手凝气,从泥水中化出冰晶,“可是在这里我也可以。”

    这孩子一身的傻气有时候也并非坏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有助于修行。

    九凤看了树一眼,摸着繇的脑袋道:“你已学得很好,但树跟你所学术法并不相同,你平日里,还是少跟他学习的好。”

    说着,她便推着繇就往外走。

    还没走多久,便见强良气呼呼执着他的红蛇映映而来,一见九凤,他先是收敛怒气行了个礼,而后才指着繇道:“神女,天官不知何故冻伤我的映映,如今映映毫无生气,还请神女做主,替我讨个公道。”

    大家都将祭祀唤作天官,以示尊敬。

    繇眨巴着眼睛,看着强良,而后又转头看向正看着他的九凤,幽幽道:“我不过是看它身上太干,给它润了下皮肤,难道不可以吗?”

    九凤苦笑不得,映映属火,怎经得起他这样折腾。

    九凤对强良道:“你莫要担心,将它交给树,他自会处理。”

    树修的是圆修之术,旨在修养恢复,治疗一途,虽平日练习也不算是殷勤,但毕竟灵力高深,一般的小伤,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是这事强良又岂会不知呢?

    他不过是怕树又将他的蛇拿去玩罢了。

    上次他的水蛇兹夷便被他玩得三个月没醒得过来。

    于是强良对九凤道:“还请神女见谅,映映之伤虽繇天官有责,但树天官非无过,若不是他将映映封在泥潭中,繇天官亦不可见得。映映属火,睡时不爱在泥潭之中,定然是树天官所为。”

    这算来算去,又是树做的好事。

    九凤真想把他一掌劈死,扔回菡香树影里去,让他重新来过。

    这一世的树生得过于活泼了些,远不如上一世来得沉稳大度。

    真是要活活把她给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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