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夏而归,赤水迢迢。

    因着习俗旧制,这日赤水两岸民众奇多,或采摘芦草,或携游灯而望。

    焚香祭祖,四野皆哀。

    宽阔的赤水,盏盏游灯如天上星光,颤动闪烁,映在水面。

    一条窄船摇摇晃晃自远处而来,船上一盏萤虫灯发出微弱暖光,光映在仓中。仓中有人,身着白色衣裳,映着灯光泛着淡淡的金色。

    这人端坐其中,闭目养神,似在休息,又仿佛哀悼,让人望而生畏,适逢其中,倒是显出了几分悲壮来。

    船夫摇着浆道,“客人,您是去东岸,还是去长巷?”

    这人并未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低垂,他的声音沉稳而缓慢,“东岸。”

    船夫欢快道,“好嘞,您瞧着些,前面可就到了。”

    这人没有回答。

    船在码头停稳,船夫拴好绳索,回身道,“客人,您慢着点。”

    白衣人一手扶着仓顶,钻出身来,而后挺直了身板,对船夫道,“明日午后,来此接我。”

    船夫点头道,“客人还要回去?”

    白衣人看向远处,远处有一高一瘦两个人立在芦苇丛中,显出一半身形。

    船夫接了钱,塞进胸前暗兜中,“好嘞。”

    待到第二日午后,船夫行到岸边,那白衣的人已在等候,彼时风雨婆娑,倒是不曾沾染他半分。

    船夫一身蓑衣,迎着风一路而来,不仅这蓑衣上都占满了雨水,脸上,手上也都湿润润滑腻腻的,叫人很不舒服。但这世上不止有船夫这样的人族,还有妖族和神族,皆身负灵力,所以白衣人这样的,倒是不足为奇。

    还未等船停泊靠岸,那人已落到了船上。

    他道,“开船。”

    船夫的性子开朗,欢快地道,“好嘞,船开咯!”

    一路前行,过了炎热的中段,小船来到了一个小镇,白衣人从船上下来,进了一间客栈。

    客栈里,一个粉衣少女正端坐大堂,见他进门,本就沉着的一张脸更是难看,“你还知道回来?”

    白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生动起来,嬉笑着道,“小妹这是在等我?”

    少女娇俏的脸上满是怒意,嗔怪道,“不然呢?”

    白衣人来到近前,抬腿一翻便坐到了她对面,佐了佐筷子,朝后嚷了声,“店家,来一碗肉沫皮子。”

    少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就知道吃。”

    白衣人笑呵呵地道,“人生快意,岂能负了美食?”

    少女不禁疑惑,双手抱胸道,“二哥这是去了哪里?一路风尘仆仆,竟连吃都顾不上了。”

    白衣人从小二手里接过了碗,用筷子翻着滚烫的面皮子道,“去看望夏水祭啦,妹妹这样的大家闺秀定然是去不得的,为兄便只好勉为其难,替你去瞧上一瞧。”

    少女皮笑肉不笑,“那我还该谢谢二哥了?”

    白衣人吃着面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以示免礼。

    少女见状,更为恼火,蹭地站起了身,一旁的侍女战战兢兢立到一侧。

    她沉声道,“防风邶,你何时才能着调一些?”

    说罢,便转身带着两个侍女一路上二楼,回房里去了。

    防风邶垂眸看着碗中面皮,仔细吃着,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傍晚时分,防风意映带着两个侍女从房间出来,才下了楼,便见防风邶换了一身红衣,晃晃悠悠从房间出来,眉头一拧,她道,“二哥不是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一会?”

    防风邶下到折中的平台,抬腿一跨,坐到楼梯围栏上,低头看着她道,“怎么,妹妹是觉得我这个哥哥上不得台面,不愿带我去看赤水一族的新船吗?”

    防风意映转头昂首,义正言辞道,“二哥不是说这场面太大,去了会局促吗?我这不是,替你考虑吗?”

    防风邶冷冷一笑,跃下围栏,走到她身边道,“我方才想了想,既然父亲让我同你一道来此,定然是有事要办。总不好让你一个人去应对,是吧?”

    他说着,转头去看她,眉眼间皆是笑意。

    防风意映看着他,整日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心下不由怨气横生,“既然知道,前日为何要走?害我一人应对,险些坏了大事。”

    防风邶惊讶道,“前日?赤水族的船不是今日才下水,我选在前日出去游玩,又有何不妥?”

    他一味的装傻,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防风意映倒是不好开口,一张小脸憋得微红,她撒气似的道,“无赖!”说罢,转头便走了出去。

    防风邶歪了头,似在思索,但很快,嘴角便噙上了一丝微笑,甚有些戏弄的味道。

    前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如何不知?

    此行虽说是为了去赤水赴赤水氏之约,实际却是为了刺杀轩辕王孙,玱玹。

    防风氏为了自保,选择了站在五王一边,但作为嫡系一脉,玱玹一日不死,五王夺位之路便一日不得安稳。

    为了权利和地位,防风氏一力承担刺杀职责,多次行动均未果,于是派出防风意映和防风邶,前往赤水,伺机而动。

    二人原本是打算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找准机会下手。可对防风邶来说,此行机会难得,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于是便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开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防风意映一向是个行事稳重的人,会这般恼怒,不惜在人前发火,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事。

    防风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随便往自己身上担责,所以他嬉皮笑脸,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反正他一向都吊儿郎当惯了,若是较真,倒反而让人生疑。

    夏季还未过去,青丘便传出消息,涂山璟回去了。

    防风意映十分开心,防风邶倒是有些心绪不宁,但好在他的事情也并不少,一时也抽不出空去想得太多。

    直到仲冬之时,高辛王姬回归之事传遍中原大荒,他才猛然惊觉,原来一切早已暗示其中,心中最想要信任的人,竟骗了自己。

    那个说自己无力自保,无人可依,无处可去的人,竟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好一个,无力自保,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他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于是那天晚上,他去到了高辛领海,五神山上。

    他在海边候了两日,没有等到自己想要见的女子,倒是看到了她的妹妹,另一个高辛王姬,阿念。

    于是他哄着她道,“去把你的姐姐带到这里来,我帮你让她消失。”

    他从来都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让一个人消失,何其容易?

    只是他并未料到,那个穿着浅绿色衣衫的女子竟比他还要狡猾,非但没有着了阿念的道,反而一把制住了她。

    她掐着阿念的脖子道,“怎么,你是想趁我不备,将我推下去吗?”

    阿念虽然刁蛮,却实在心思单纯,被她这一吓,满眼都是泪水,咳得说不出话来。

    她打量着阿念的脸,又向着悬崖底下探了探,而后才看向被掐得满脸通红的人,慢悠悠道,“可是怎么办呢?这海水,淹不死我的。这世上能杀我的人,也绝不会是你。”

    他惊了。

    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胆小怕事的人。

    哪里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

    难道从头到尾,她都在欺骗自己?

    她装出一副懦弱的样子,只是为了取信自己?

    他沉落了海底,想要感受她的心跳。

    可是出乎意料的,她的心,一如既往的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轻巧地一下落水声传来,他抬头看去,便见那个穿着浅绿色衣衫的女子向着自己游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她在水中,伸出两只手比划着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讶异地望着她,长发在她身后飞舞,眉心桃花状的印记在水光中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她的衣衫如一缕薄雾,在她身边舞动着。

    她像是一个海妖,极具魅惑,却又十分诡异。

    她捧起了他的脸,凑上自己的唇,企图从他的嘴里得到缓和的气息。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脸的茫然,任由着她摆布。

    他能明显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怦怦地,好似擂鼓。

    突然,她睁开了眼,打量着他的双眸,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而后在他还不及反应的时候,松开了双手,脚下猛地用力,一下子便游出了水面。

    他猛然惊觉,随后追了上去。

    二人浮在海上,面对着面,他道,“你是谁?”

    她一抹脸上海水,双眸集满了水珠,她看着他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开始他们叫我小六,后来又变成了小夭,现在又说,我是王姬。”

    她是玟小六,也是小夭,更是王姬。只是似乎她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是谁。

    难道她失去了记忆?

    于是他又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夭打量着他,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也同我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愣住了。

    她竟把他给忘了。

    但仔细一想,也许她又在扯谎。

    于是他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撒谎,你根本就知道我是谁,否则方才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可她既不挣扎,也不害怕,双手攀上他手臂道,“因为阿念说,是你要找我。”

    他在找她,这话一点不错。

    但这并不是他要的答案,于是他手上力道加深,掐得她咳出声来,“你骗我,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不知是恨还是憎,是恨她的欺骗,还是憎恶自己的愚蠢,这一瞬间,他竟真的想让她从这世上消失。

    但她并不打算就这样任他折磨,于是用力拉扯着他的手臂,大喊道,“你放开我!”

    他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心脏的跳动变得格外地剧烈,连他自己都快透不过气来。

    他咬牙一字字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用力拍打着他的手臂,吃力地开口,“我没有骗你,我睁开眼便在这里了,什么玟小六,什么小夭,什么王姬,我通通不认识。”她用尽力气,大吼着道,“我更不认识你!”

    她说,她不认识他。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了去。

    抓紧的手松了,她终于能透过气来,大声地喘息。

    可很快,他的手便又是一紧,质问她道,“你在我身上下了蛊,你不记得了吗?”

    他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又一次强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在水中摆动着双腿,企图从他掌心挣脱,却没有半分的余地,“我不知道什么蛊,你就不能放开我,好好说话不行吗?”

    这一刻,他又突然迷茫了。

    她连蛊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说明,她的确遗忘了过去?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松开手问道。

    她急忙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蜷缩着道,“我不知道。”

    他突然心生怜悯,也许错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些要让她成为王姬的人。

    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玱玹要将她带走了,不是因为他的关系,而是因为,她就是玱玹要找的那个人。

    远处传来人声,他随即转过了身,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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