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峡谷,呜咽成声。

    门上风铃也随之而动,叮咛零碎。

    相柳看向小夭,只见她正满面泪水瞧着自己。

    百年时光,与他而言过是眨眼之间,毫无知觉。

    但对小夭来说,却是日复一日无望地期盼。

    他又岂会不知?

    那三十七年的时光,他岂不也是这样度过?

    然而同小夭相比,那三十七年的岁月,竟如此短暂。

    百年岁月,她的脸上已不复当初娇嫩,连耳后都出现了白发,面容憔悴,身形纤瘦。

    这是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奔波所留下的痕迹。

    相柳脸上显出痛苦神色,他的眸中满是不忍。

    却又无法接受自己未死的现状。

    要他如何接受?

    明明前一刻他才看着同袍战死,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转眼间,他便出现在了这干净整洁的屋子中,门外是一片的岁月静好。

    那那些死去的人算什么呢?

    他们难道就不该拥有这般的生活吗?

    他们难道就不值得被救赎吗?

    只为了让一人逃脱,数百人便付出生命,这真的,值得吗?

    可原本,他是不需要考虑这些的。

    他本意是要代替共工,同他们一道死去。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仿佛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躲在所有人身后,营营且且。

    神就好像是听到了他的思绪,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开口道,“你明明是个十分聪慧之人,却为何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相柳抬头,看向窗外。

    神的身形在院中凝聚,金色的帛随风而落,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神迈开步伐道,“那共工若真是英豪,便应在战败之时以身殉国,而不是一路逃窜,带着残余兵将躲进深山,占地为牢。”

    话音未落,他便已进了房中。

    “再者说来,那清水镇地处偏远,又是两国交界,无人管辖。共工若真有爱民之心,便应行仁政,管理得当,得民众爱戴,也不失神农国威仪。然,数百年来,他却只是学了山匪,占得方寸之地,图享安宁。”

    相柳争辩道,“不,义父是因为伤重,无力管辖,方才如此行事。”

    神却冷笑道,“是吗?难道他这数百年来一直都伤重不治,昏睡不醒?”

    相柳垂下了眼眸,“倒也不是。”

    神坐下道,“我虽不闻世事,这百年来却听了不少你二人之间的故事。还有那混不吝的青玄和憨直的圭,偶尔也曾说过一些此间纠葛。我活了数万年,凡间事所知虽少,但天界远比人间要存在得更加久远。我所见过的,远比你们所知的更为恐怖和震撼。”

    他说着,垂眸低睨,看向相柳。

    这一眼,尽是睥睨苍生的漠然,和无视生死的桀骜。

    神坦言道,“天有九重七十二道,人间仅是其一。若非你们弱小,实也难逃被天道殒灭的命运。好在,你们人还知道敬天,重地,畏惧生命。所以天道只是让我们下凡震慑,而非剿灭。”

    此一言既出,相柳和小夭皆是震撼。

    神收敛神色,悠悠然道,“如共工这般的人,说不上大义,也论不得高洁。在他心里,神妖终究有别,万事万物皆有高低贵贱之分。所以即便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也依旧拖着那余下的残兵在山中虚耗。”

    他说着嗤笑道,“他若是个明主,完全可以利用清水镇,让这些人重获新生。他若心高气傲,为神农旧族撑腰,便该扩展兵力,奋起反击。可我听你们所言,数百年来,他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兴盛自己,也未造福他人,不过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坐吃等死。”

    相柳怒而驳斥道,“你知道什么?皆是从旁人那听来的只言片语便妄自揣度?神,你莫要太过高傲,自以为是!”

    神抬眸,目含金光,直刺人心。

    他冷哼道,“莫要将你的狭隘付诸于我神威之上。”

    他说着,朗声道,“吾乃代天之刃,尔谓真神。我所能及,非你所想。”

    相柳的双手紧握,喉咙里云雾翻腾,却终是无力反驳。

    神见此状,沉下声继续道,“即便你助他逃脱,也不见得他就能苟活下去。从前他还有部将,可算作一方势力,但与蓐收军队一战,你带着辰荣残部全军覆没,他已毫无价值。”说罢,他直视相柳道,“除了死,别无选择!”

    相柳闻言心中大骇,他竟未想到这些。

    神仿佛听见他心声,冷笑道,“你以为自己代他赴死,便可让他苟活,却忽略了他自己的意志,更忘记了他的处境。如今天下早已不是三分之势,一家独大的局面,哪里还有他容身之处?他若还有一些做将军的心气,合该自尽才是。”

    说着,他便起身理了理衣衫道,“难道,你不是一早就已知晓他的心思?”

    相柳愕然。

    小夭适时开口道,“不错,当年蓐收大军追击共工至不周山,共工眼见无路可退,当即撞山而亡,致使天柱倒塌,海水倒灌,民不聊生。”

    下面的话,她并未再说下去。

    共工在相柳眼中显然是仁义且高大的,心存天下,为国为民。所以那些说共工不好的话,他定然听不进去。

    相柳闻言顿时便咳了起来,小夭连忙起身帮他拍着背道,“你九命之身但去其势,只余一头留得性命。但因伤势过重致使灵力受损,这百年来昏睡不醒,修复元神。好在安枕木中无人侵扰,可让你静心将养,却也至今日方才苏醒。”

    她说着,轻抚他背部,“事已至此,你不如好好修养,待能自如行走,我陪你去故地重游也不算迟。”

    相柳感觉自己好了许多,起身握住她手道,“如今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摆脱玱玹的?又同他做了怎样的交易,才能将一切安置与这虚空之中,得享安宁?”

    他说的“他”自然便是真神。

    神见状转过了身,靠在桌上道,“难不成你以为我还能要她性命?”

    相柳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神嗤笑道,“我不过是看上了她的手艺,也想尝一尝人间美味罢了。”

    说着,他抬起一臂,审视自己的手道,“毕竟这人间乐趣,我也会想要感受一二。”

    小夭岔开话题道,“我同玱玹早已撕破了脸,他只知我上了玉山,并不知晓我在这安枕木中。”

    相柳定神道,“我早知你同他会有这一日。”

    小夭没有插话。

    神道,“那你还让她留在那人身边?”

    相柳的眼眸冷冷扫过,“我既无生的准备,自然不能让她空等。玱玹虽过于霸道,但对小夭的保护却是绝对的。天下再没有比王宫更安全的地方,也没有比王室更富有的存在。”

    小夭没有反驳。

    神收齐手指,双手交叉抱胸道,“笼中之鸟呗。”

    相柳不言。

    小夭向神请示道,“不日我二人便将离开此地,神若守信,便放我们离去,如何?”

    神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小夭道,“你我说定,我在一日便为你做一日的饭菜。如今我做到了,从未失言。你既已有了回归天界的资本,想来不日便将飞升,我们也不便拖累不是?”

    她说得客气,却显然带着要挟之意。

    相处百年,他已十分清楚。

    于是找了个借口道,“拿了我的东西,给我多做两日饭菜总该可以吧?”

    小夭同他斗嘴道,“那还不是为了给你买肉吃?”

    神不理她,转身便走向门外,“十日,十日之后,你们不走我也会将你们踢出去。”

    话音刚落,只见金光四散,神又消失了踪影。

    此间世界皆是他所在,小夭大声骂道,“皮赖子!”

    那神既不回应,也不反驳,权当没有听见。

    回过神来,小夭看向相柳,只见他靠坐榻上,醒思定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她回过神,走到榻边,看着他道,“不论你如何待看此事,如今也已成定局。共工已逝,辰荣尽灭,总要有人祭奠才是。”

    相柳被一语点醒,看向她道,“义父被葬在何处?”

    小夭思索片刻后道,“你之前不是同玱玹有过约定,神农山已辟了山头用来埋葬那些枯骨亡魂,想来共工应该也在此处。”

    相柳点头道,“如此便好。”

    小夭道,“你如今身体虽已恢复,内里灵息却是大不如前,仍需调养。待我们出了安枕木再寻去处。”

    相柳默默颔首,却未回复。

    小夭知道他此刻思绪紊乱,显然还不甚清醒,便道,“这十日,你便好好想想我们该去哪里,中原大荒你比我更清楚,哪里适合避世居住。”

    说罢,她将他审视,见他仍未有所动,便起身准备离开。

    相柳见状,一把拉住她手,却并未看她。他道,“你要去哪?”

    小夭握住他手道,“你睡了这么久,定然不会再睡了,可我却还未休息,自然要另寻个去处休息。”

    相柳这才抬起了头,看向她道,“难道你我竟这般生疏了吗?”

    小夭愕然。

    相柳继而说道,“难道这百年间,你并未同我睡在一处?”

    小夭的脸顿时红了。

    她日日抱着他入睡,醒来时手脚也尽数搭在他身上,偶尔兴起,还要占占他的便宜,捏脸摸手仅是小事。

    相柳见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只可惜方才苏醒,身体还不能完全由着自己,于是他道,“从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你我本就算是夫妻,又何必拘礼?”

    小夭闻言顿时开朗起来,扑上榻去,蹭到相柳怀中问道,“你不生我的气?”

    相柳抚着她后脑勺上披散的长发道,“你为我用心,我又岂有生气的道理?”

    小夭疑惑道:“那你为何……”

    相柳知她想说什么,便道,“我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他说着,长叹道,“我无力救他们生天,只能同他们共死。如今独自苟活,心中愧疚罢了。”

    小夭抬眸看他,“你又何必自责?于情于理,你都已是仁至义尽,并非你力不足,而是对手太过强大,凭你一人,无力回天。”

    相柳又是叹息,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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