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好心的焦大夫,姜寸华牙好门,回去继续挑拣皂角,刚挑了三两把,门再次敲响了。

    姜寸华高声问道:“谁啊?”

    外面是王婆婆的声音:“是我,你王翁翁来来看你了。”

    姜寸华微笑,王乡贤上门来了。

    压下嘴角,调整好愤怒之后隐忍且带着惧意的面容,再次打开了门。

    门外只有王婆婆和王乡贤两个,王婆婆笑脸在前,王乡贤冷脸背手在后。

    姜寸华从门缝里问道:“是有结果了,来跟我说的吗?”

    王婆婆嘴角笑容一僵,继而道:“进去说吧?门外头不是说话的地儿。”

    姜寸华先是从敞开的巴掌大的门缝里觑了眼视野狭窄的门外,发现了三五个嗑着瓜子看好戏的妇人,姜寸华打开门,道:“进来吧。”

    关好门,就站在院子里,姜寸华仍旧维持着愤怒且隐忍的脸,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婆婆瞥了眼院子里装着皂角的麻袋,先摆着笑脸寒暄道:“昨晚吓着了吧?要不要请寸头的巫婆子给你拿拿,叫叫魂儿?”当地风俗,若是被吓着了——尤其是小孩——六神不宁的,不是先去镇上医堂看大夫,而是先找看事儿的给看看,叫叫魂儿。

    葫芦口的巫婆子,就是这附近乡里村镇有名的看事儿的神婆。

    王婆婆是好心,但姜寸华冷笑道:“的确是被吓住了,不过不是我,至于是谁,想来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姜寸华说话这样不客气,王乡贤眉头拧了起来,道:“照你说,那应该是谁被吓住了?”

    姜寸华哼道:“到底是谁被吓住了,自然是被吓住的人知道了。你们来这一趟,到底是来说什么的?”

    王乡贤脸色沉了下来,他在葫芦口作威已久,村里的孩子哪个见了不老老实实的,甚者话都不敢说一句,他还是头一次见姜寸华这样的,直接顶到他脸上来的。

    昨天只举着她聪明,现在看来,简直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王婆婆见气氛紧张起来了,忙开口解释道:“我们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传柱那孩子半夜里爬你家墙头是不对的,但他也受到教训了,现在腿也断了,请医吃药的,躺床上起不来,这事儿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就这么算了吧。”

    姜寸华失笑:“就这么算了?果然,自家人还是向着自家人的,都是姓王的,为了王乡贤的名声着想,自然还是算了的好。”

    王婆婆严肃着脸纠正道:“你王翁翁怕什么,是为了你的名声好,才算了的!”

    姜寸华:“我的名声自然关系到您家的名声,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姓王的有什么打算,但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我就将这事儿闹大,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葫芦口的乡贤是如何欺负孤女的。”

    王乡贤突然哂笑,道:“击鼓鸣冤的故事听多了吧?你还是年轻,不知道轻重,你信不信,你一闹事,你清白不保,莫说是我了,就是葫芦口的所有宿老们,都会顺势将你嫁给传柱?你自己,别说逃了,恐怕连话都传不出这葫芦口。”

    王婆婆连连给姜寸华使眼色,要她不要跟王乡贤倔,因为王乡贤说的都是真的,民风民俗如此,这事儿,事关男女那点子荒唐事儿,固然不是姜寸华的错,但最后受害受委屈的,只能是姜寸华。

    姜寸华却道:“您说这话我明白,寻常女子遇到这样的事儿,怕是羞都要羞死了,哪里还想着要个道理说法呢?但王乡贤,您确定您这些手段,对我有用吗?”

    王婆婆插口道:“丫头啊......”

    姜寸华对王婆婆好声好语道:“婆婆,您是好心,我知道的,但我也有我的底气,”又对王乡贤道,“我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是,许氏在这葫芦镇式微如此,除了先祖母被骗走的银两财物之外,两代孤女绵延近甲子,还能顺利保有如此多的土地宅铺,而不是被你们瓜分吞吃了,难道是因为你们圣父在世,天上星君专门下凡来做好事的?”

    说到这里,姜寸华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王乡贤的脸色何止是不好看,都能称的上面沉如水了。

    但王乡贤脸色越难看,姜寸华越高兴。

    姜寸华继续道:“许氏传到这里,我是最后一人。三年我父母兄弟过世之后,我能在这宅院里安安生生的活到现在父母出孝,说实话,我自己都挺诧异的呢。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虽不是寡妇,却是比寡妇还抢手呢,怎么就能平静无波的度日至今日呢?”

    姜寸华越说,王婆婆心下越是不安,脸上不免就带出了些,她道:“这是你王翁翁照顾你呢,他是乡贤,理应救助邻里,调停纠纷,保佑安宁......”

    姜寸华:“是等我出孝之后,以联姻的手段,顺势接手许氏的产业吧?”

    王婆婆张口结舌,面色慌乱,眼睛在王乡贤和姜寸华之间不住打转。

    姜寸华继续道:“让我猜猜,你们费尽心机的如此待我好,是不是如果我人没了,许氏再无后人,我家的地产宅铺就也都没了?再让我猜猜,我家产业遍布葫芦口,或者说,葫芦口就是我家的,我人没了,葫芦口不说也跟着没了吧,至少日子会不好过吧?”

    “所以你们才对我这么好,保我平安不说,还要保我安宁,甚至连谁入赘我们家都选好了,是不是就是那个王传柱?”

    王婆婆慌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

    王乡贤:“这些话,都是谁跟你说的?”他不信是姜寸华自己想的,姜寸华就是个连村子都没出过的村姑,刚才话里的这些道理,姜家两口子,甚至再往上那个被骗了的许氏女都想不明白,怎么到了姜寸华这里,凭空就都清晰明了了呢?

    一定是有高人在后头指点了姜寸华。

    有些道理,没有人教,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比如说家族产业传承中的律法和一些不成文的规定等等。

    姜寸华道:“没人跟我说,是我自己想的。”

    见王乡贤不信,姜寸华也不跟他掰扯这些,只是道:“如果你们还想继续过现在平安的日子,咱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你们给我个说法,让我满意,我就照着以前一样‘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咱们两相过活,怎么样?”

    “那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说法呢?”王婆婆先问道。

    姜寸华:“很简单,让全村人见证,王传柱一家老小到我门前磕三个响头,跟我道歉,说他们错了,保证以后不再犯,且我以后不想再看到王传柱本人,至于怎么处置他,这就是你们王家自己的事了。”

    王婆婆听到王传柱一家老小都要来给姜寸华磕头认错的时候,惊骇的眼睛都瞪圆了一圈,王乡贤更是一口拒绝道:“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姜寸华:“看来咱们是说崩了,算了,等李掌柜来了,我再和他商量吧。”

    又道:“刚才您说的我话都传不出葫芦口的话我认为不对,这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的,我许以重利,虽然我人是走不出葫芦口,但传个话到外头还是可以的。而且,外头的人也会自己走进来,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李掌柜恐怕不会想换个东家的,您说是不是?”

    王乡贤:“你这是在拿李掌柜威胁我?”

    姜寸华反唇相讥:“我不能吗?”

    王乡贤:......

    姜寸华当然能威胁王乡贤,说到底,葫芦口并不是个封闭的村子,离葫芦镇也近,只有三五公里,抬脚就到了,在葫芦口,王乡贤还做不到只手遮天。

    只要姜寸华能和外头联系,合纵连横,王乡贤就奈何不了她。

    前提是王乡贤不使用下作手段侮辱她,或者囚禁她。

    在这两日的相处中,姜寸华大体摸了下王乡贤的脾气,总体来说,王乡贤是个好人。

    你想啊,三年了,王乡贤居然保护了姜小姑娘三年,只是为了俘获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的听他安排,而不是强迫性的恫吓哄骗与她,安排她接下来的人生。

    只从这一点上来看,王乡贤就是个大大的好人。

    姜寸华都不敢想象,没有王乡贤的保护,姜小姑娘一个怀抱金砖的妙龄独居少女,在这村子里,这三年里都会遭遇些什么。

    但实际上,姜小姑娘还真就顺顺当当的清静的过了三年,当然,最后是自己将自己给吓死了,但姜寸华也要凭着良心说一句,这是姜小姑娘自己心理的问题,不是人王乡贤的。

    至于为什么偏偏昨晚就出事了,姜寸华猜想,应该跟她自己有关,躲了三年的人突然就走出了门,整个葫芦口村的人应该都知道了,招来一些胆大包天的蠢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姜寸华并不想得罪王乡贤,但他得知道她的态度,已经,让他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姜寸华本人,是不会受他拿捏和掌控的。

    姜寸华和王乡贤之间的气氛更加恶劣了几分,简直要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了,王婆婆不敢去驳逆自家丈夫,就只能站在两人之间,不住的劝姜寸华:“丫头啊,这样不行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道理,唉,你这丫头病了一场到底怎么了,脑子都不清楚了,唉,丫头啊,听婆婆的话,跟你翁翁道歉啊......”

    她觉着姜寸华是癔症了,或者是昨天晚上叫不干净的东西给魇住了,要不然,她个无依无靠的黄毛丫头,怎么敢说得出要人磕头赔不是的话来呢?

    她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让人给自己磕头认错的话,别说说了,就是想都没敢想过:

    让一家老少男人给个女人磕头,这像话吗?!

    姜寸华不管王婆婆,只是对王乡贤道:“既然说不拢,那您二位就请吧。”

    王乡贤定定的看着姜寸华好一会,突然道:“你不是姜家大丫头,你是谁?”

    姜寸华明显的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如果我不是,那我是谁呢?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你想要的姜家大丫头?”

    王乡贤冷哼道:“老夫今日算是长见识了,看来你以前都是在韬光养晦,不显山不露水的躲了这么多年,真可惜,你不是个小子,要不然,姜家两口子也不至于死个儿子就疼的没命了。”

    “只是老夫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不躲了呢?是因为守孝期过了,你躲不下去了?”

    姜寸华不由的看了眼王婆婆,颇有些哀怨的道:“我原本也不想这样的,在您家的照顾下生活不好吗?但王婆婆跟我说,等明年,我就满二十岁,官府就要强迫我出嫁了,我心里害怕呀。”

    语气幽幽的,十分的不情愿。

    王乡贤并不为她这两面三刀的阴晴变脸所动,只是道:“若果真如此,你更不应该忤逆我,我会给你找一家好人家嫁了,你既然明白你身上干系重大,就应该知道,我是愿意看到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这样葫芦口就还是大家的葫芦口,不会被官家的人给收回去,让他们这些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成为孤魂野鬼。

    姜寸华挠了挠脸,看着天空道:“你不会是说那个王传柱吧?”

    王乡贤:“......传柱是想左了,你既不愿意他,那就你自己挑,在葫芦口,挑个合心意的,你们好好过日子......”

    “停停停!我已经想明白了,既然总是躲不过,不如放开性子好好活一次,我以后会如何,那都是在这之后的事了,咱们现在说的是王传柱的事。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我索性把话说的再明白一些,我让王传柱一家来给我磕头道歉,不是为了为难他们,也不是为了让您脸上难堪,我是为了我以后日子好过,做给全村的人看的。看到了王传柱一家的下场,他们以后走到我家门的时候,就知道不该动一些见不得人的歪心思,否则,哼!我姜寸华可不是在意那些不当吃不当穿不当好日子过的虚名的。”

    姜寸华将自己的目的说的明明白白的给王乡贤知道。还是那句话,她是想好好的在葫芦口生活,跟所有人和睦相处的,但这个和睦相处要有个底线,没得她这块肥肉,谁见了都想上来咬一口的道理。

    王乡贤一直拧着眉听完她的话,仔细想了想,道:“既然你是想过平静日子,那就不能将事情做绝了。你让王传柱一家老小来给你磕头认错,那是在将自己往死路上逼,别的村人见了,不会可怜你是个孤女,受了欺负没处说理,只会认为你得理不饶人,心思歹毒......”

    “总之,让王传柱一个人来跟你磕头认错可以,全家,不可能。”

    姜寸华:“那依您的意思?”

    王乡贤见姜寸华态度软和下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道:“后日开娘娘庙,叫上全村的人做见证,说明王传柱的罪过,打板子惩罚,然后当众给你认错。”

    姜寸华嘟嘟嘴,有些不放心道:“那王传柱他爹娘不会想法子来报复我吧?总是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呢。”

    王乡贤瞥了眼墙根底下摆了一溜的老鼠夹子,心道你这防贼不是防的挺好的,但他已经知道姜寸华是个牙尖嘴利不好相与的,也就不说这些无谓的话,只是道:“我是乡贤,在这葫芦口说句话还是管用的,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想将他们一家赶出葫芦口......”

    姜寸华接口道:“我是想将王传柱赶出去,不是他们一家啊。”

    王乡贤深吸一口气,忍声道:“王家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将王传柱赶出村子,跟将他们一家赶出去有什么区别?”

    姜寸华讪讪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乡贤不想再看到姜寸华,撇头背手道:“老夫已经按你的意思安排了,你以后安分些,不要动葫芦口的心思,否则,鱼死网破,谁都得不了好。”

    姜寸华忙道:“应该的,应该的,葫芦口也是我的家呢,我又没失心疯,做什么要对自家家作什么呢?”

    王乡贤回头深深看了姜寸华一眼,道:“你最好如此!”说罢,背着手就要离开。

    姜寸华忙补上一句:“等李掌柜来了,我去请您来作陪啊?”

    投桃报李嘛,她懂的。

    王乡贤离开的步子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姜寸华家。

    姜寸华在后头如愿以偿的笑出了声。

    王婆婆见两人谈妥了,自家老头子也走了,听见姜寸华嘿嘿的奸笑,气的伸手就给了她的屁股一巴掌。

    姜寸华一个蹦跳捂着自己的屁股委屈道:“婆婆您做什么要打我呀?”

    王婆婆气的哭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骂道:“你个没心肝没良心的坏东西!老婆子我替你担惊受怕的一宿门没睡,你倒好,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笑起来了......”

    姜寸华忙扶着她坐下,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本来就没事啊,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我想要什么,你们也得知道不是?我不说出来,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王婆婆拍打她:“你还有理了!”

    姜寸华忙哄道:“好好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王婆婆擦了下眼泪,复又叹道:“你一个丫头活命也不容易,比我老婆子聪明多了,聪明多了......”

    王婆婆虽然不明白那些谋算中欲扬先抑,欲开窗先拆门的心机道理,但她从最后的结果看出来了,姜寸华很聪明,聪明到让她家老头子都要忍气吞声的地步。

    嫁到王家这么多年了,自从她家老头子做了这葫芦口的乡贤后,她还真是头一次见他像今天这样,明明有怒却发不出来,干忍着的。

    她除了为姜寸华后怕之外,心里还空落落的,觉着自己一腔好心都喂了驴肝肺了:姜寸华根本不需要她,自己就能过的很好。

    这些年终究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了。

    姜寸华哄了王婆婆好一会,王婆婆才收住泪,没再说什么,佝偻着背蹒跚着走了。

    看的姜寸华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王乡贤是什么想法、要做什么王婆婆这个做妻子的是半点不敢说什么,更别提反抗了,她只能在夹缝中真心的对姜小姑娘更好一些,再好一些。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心再好,也不能掩盖她是在帮王乡贤掌控姜寸华的事实。

    最后的果是要姜寸华自己承受的,王乡贤安排的路也是要姜寸华自己去走的,谁都替代不了。

    姜寸华不想受人摆布,就只能揭开伤疤,让骨肉按照她的意愿重新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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