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关植所言,柳州城内,徐知程遇害之事,非但无人藏匿,反而在市井巷陌间掀起波澜。

    徐知程的遗体是在柳州城的露天戏台上被一更夫偶然所遇,如同一出未完的戏剧,以悲剧落幕。

    此前,徐知程与宋业因政见分歧而争论不休,乃至唇枪舌剑,满朝哗然。

    未料这争辩结果,竟是血染戏台。

    更为惊人的是,在凶器旁,留有徐知程临死之际以血书就的“宋”字。

    如此两相印证,宋业之嫌,确是难以摆脱。

    回溯二十一年前,倭族曾在大邺境内肆虐,后被朝廷与各路英雄联手驱逐。

    然倭族首领后代继位后,却频频向大邺示好,意图重启商路,增进两国之谊。

    对此,徐知程坚决反对,而昔日对倭族恨之入骨的宋业,反欣然接受。

    两人因此争执不休,始终未能达成共识。

    今徐知程遭此不幸,城中城外,议论纷纷,朝廷亦因此事而蒙羞,自是不能轻易了结。

    宋业还在此时称病不出,无疑加剧了外界的猜疑。

    城中,一面指责宋业为凶手,一面又忙于上书举荐新的巡抚,以应对城中冤案频发、匪徒猖獗困境。

    这看似正义凛然的背后,实则人心叵测,暗流涌动。

    因宋业事迹,城外势力多怀异心,有些甚至蹬鼻上脸,自赋权力,目中无人。

    那些自诩为江湖侠士之辈,此事后更是在城门外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似在等待风云突变之机。

    叶思无对宋业之名,早已耳熟能详。

    传闻中,宋业温厚慈悲,心怀天下,为匪时劫富济贫,为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惜摒弃前嫌,投身朝廷招安,尽一身之力护佑百姓。

    然宋业的出身,本就扑朔迷离,难以服众。

    如今,他竟让那位在文武之道皆无建树,科举之路上屡试不第的稚子代为出面解释,自然引来了一片质疑之声。

    叶思无踏入柳州城内的“天香客栈”,只见客栈内人声鼎沸,三五成群,众人皆在议论徐知程之事。

    一性情直爽之人更是拍案而起,扬言要取宋业父子性命,幸得旁人劝阻,方得平息。

    尖嘴瘦脸的店小二手持白巾,快步走到叶思无面前,笑容可掬:“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叶思无淡漠浅笑,将一锭银子置于小二手中,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宋则佑此刻身在何处?他身边又有何人相伴?”

    店小二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将银子迅速收入怀中,他狐疑地瞥了叶思无一眼,上下打量片刻,略显犹豫地搓了搓拇指与食指,支吾道:“这……”

    人精!这是人精私下收的徒弟吧!

    叶思无暗自腹诽。

    她再次咬牙,将另一锭银子塞入小二手中。

    店小二见状,喜笑颜开,忙靠近叶思无低声道:“客官莫非也是为了朝大人之事而来?那宋则佑此刻正被锦衣卫护着,您若想动他,可得三思而后行啊!”

    叶思无面色一沉,再次重申:“我只想知道他们此刻在何处?”

    店小二忙道:“就在东巷,锦衣卫新购置的别苑之中。”

    锦衣卫的隐匿之处,寻常人难以寻觅。

    这座别苑,乃是年前被神秘人悄然购置,传闻中有要务需处理,未曾想是提供给锦衣卫的。

    如今,人未至而命案生,这巧合,实乃天意难测。

    别苑静立于柳州城东幽巷深处,此地人迹罕至,唯见孤邸独矗,四周寂寥。

    听小二细语,因锦衣卫指挥使钟爱竹之雅韵,故府邸四周翠竹环绕,绿意葱茏,宛若仙境。

    叶思无回过神来,已身处东巷幽暗之地。

    遥见前方朱红色檐顶高耸,檐上双龙雕饰栩栩如生,若游若飞,乍一看,却似两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她手持刚取到的图纸,悄然绕至一偏僻之地,穿过残垣断壁,见一小道隐匿于其间。

    此道狭且险,碎石满地,唯前方锦衣卫别苑的围墙高耸,余皆杂草丛生,高达数尺。

    叶思无踏入其中,瞬间被草丛淹没,若此时有蛇出没,恐难逃其口。

    她一路摸索至后院外围,尚未触及墙上石漆,一“尖嘴鸟”立于高墙之上,引起了她的注意。

    此“尖嘴鸟”非生灵,乃一机关玩具,浑身赤红羽毛皆由木片拼接而成,爪子细长弯曲,紧握如铁。

    其嘴巴深棕,一张一合却无声响,幽绿眼眸紧盯着叶思无。

    锦衣卫中擅机关者众多,叶思无自然提高警惕。

    果不其然,她才上前一步,那“尖嘴鸟”便振翅扑来,看似笨拙,实则迅猛异常。

    叶思无灵巧避过,却见那鸟在她身后盘旋飞回,木片之上暗藏刀片,一经飞过,草丛被其削短一半。

    叶思无抽出腰间的长剑,那飞鸟并未因她的威势而退缩,眼中依旧闪烁着对她的敌意,振翅疾飞而来。

    尖锐的鸟喙一张,一束束泛着寒光的银针自其口中喷薄而出。

    叶思无心中惊叹,究竟是何等疯狂之人,才会造出如此杀伤力极强的机关鸟。

    她正欲将这嚣张的鸟儿拔毛剔骨,拿回去用作炊烟的柴火时,转角处一阵急促脚步声传入她的耳中。

    转瞬间,两双墨黑短靴映入叶思无眼帘,加上一身藏青的衬托,来人长发随风飘动更显幽暗。

    是两位双生少年。

    面相稚嫩,带着肥颊,却冷冽地盯着叶思无。

    二人相视一眼,脚下微动欲出招之际,一颗石子突然自暗处飞来,击中“尖嘴鸟”尾部命门。

    那鸟发出一声机械低嚎后扬翅飞走,留下叶思无与两位少年六目相对。

    叶思无未曾料到会如此快与锦衣卫交锋,正思索下一步行动时,却见两位少年同时拔刀出鞘,刀光如波涛汹涌般向她袭来。

    她微微侧脸躲避,然对方动作迅捷,刀柄离手,她未及反应,眼看就要被刀锋划伤,一只手及时将她从原位拉到一旁。

    劲风掠过耳侧。

    看着自己一缕青丝被飞来钉在身后的长刀刮落,叶思无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位少年。

    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所谓伸张正义的锦衣卫,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不问青红皂白便欲置人于死地。

    “走了,叶子。”关植附在叶思无耳边轻声说完,便向前方撒下一包浓烟,拉着她迅速逃离现场。

    对方终究未追上来。

    ——

    “人精!他们想杀我!他们居然真的想杀我!”

    叶思无的嗓音中满是惊愕,如同被霜打的秋叶,颤颤巍巍。

    在百官眼中,那锦衣卫或许是令人胆寒的罗刹。

    但若无那背后的皇权撑腰,他们又怎敢如此肆意妄为?

    叶思无曾以为,那令人畏惧的锦衣卫,不过是皇权下的傀儡,执行皇命,搜集证据,审理案件,揭露真相,以护圣驾周全。

    然今日之事,却让她震惊不已,

    他们竟到了见人就杀的地步。

    叶思无深知自己藏匿已久,他们并非因识破身份而动手,所以才至如此愤慨。

    关植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嘴角微扬,失笑道:“往后若是再遇锦衣卫,能避则避,方为上策。”

    叶思无虽非胆小之辈,但身负重任,面对锦衣卫如今的凶残,她只能选择躲避。

    “宋业之事,你可知其中深浅?”关植目光如炬,直视叶思无。

    “所知甚少,我心中有一疑虑,那宋大人,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叶思无反问。

    关植挑眉,眼中闪过一抹深意:“真假又如何?很重要吗?”

    叶思无瞥了他一眼,那眼中的光芒让她有些恍惚,却又忍不住试探:“你的意思,莫非这是个局?”

    关植微微一笑,颊上现出两个极淡的笑窝,他悠然开口,声音低沉:“天机莫测,欲知后事,只需纹银五十两,便可彻夜长谈,助你破局。”

    叶思无闻言,眉头紧蹙,怒道:“滚!”

    叶思无不相信关植的忽悠,赏了他一记白眼,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她环顾四周,这才惊觉自己竟随关植来到柳州城边的一处破败庙宇中。

    庙宇荒凉,门窗破败,风一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哀鸣。

    仅有的一张方桌布满厚厚的灰尘,缺角的佛像也早已残败不堪,只余蜘蛛网密布其上,犹如青袈。

    这般景象,让叶思无不禁回想起三年前那段孤苦无依的日子。

    深夜中忍受着饥饿的煎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冰雪飘扬的冬日里,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那段记忆,如同针尖般刻在她的心头,每当夜深人静,便会在梦中重现,清晰得仿佛昨日之事。

    她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厚重的尘土被拨开,留下一道深痕。

    她弹了弹灰尘,眸色渐深,仿佛看到了那晚血流成河的场景。

    如果没有那件事……

    如果没有那件事,锦衣卫,或许和她还算同僚吧。

    思绪被拉扯。

    大邺一八年。

    月黑风高,寒霜凝夜。

    忽良城的夜街寂寥空旷,只余几盏灯笼摇曳之声,光影斑驳。

    白府。

    梦魇缠身,思无骤然惊醒,额间冷汗如珠。

    院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鬼魅之音,令人毛骨悚然。

    她迅速披上一件外衣,步履匆匆地向外走。

    木雕大门堪堪打开一条缝,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便迎面而至。

    流水银纹直劈清冷月光,森森寒意吓得思无一个踉跄往后栽倒在地。

    她抖着身子还未发一言,便听到屋外影子刻意压低的声音。

    “锦衣卫办案,想活命就别出声!”

    院中陆续传来父母的惨叫,血腥味愈浓,想必是已遇害。

    思无浑身颤抖,挣扎着站起就想往外跑,却被门前黑影一掌拍晕再次倒下。

    再醒时,自己已在城外。

    昔日辉煌无限的将军府,今朝竟成了尸山血海。

    城内城外,传言纷纷,皆言白将军因通倭之罪被锦衣卫抄家,白家上下六十余口,尽皆惨遭屠戮,无一幸免。

    叶思无心中茫然,不知那救她之人究竟怀揣何意,唯有查明真相的信念支撑着她了下来。

    那场灾难突如其来,犹如晴天霹雳,令她猝不及防,连其根源都未曾探明。

    脑海中萦绕的,唯有阖眼前瞥见的那一角令牌,其上刻着“沈”字,犹如一道闪电,划破那夜深不见底的黑暗。

    关植见叶思无眼神迷离,轻拍其肩,打趣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似人家欠了你几百两银子。”

    关植的声音唤醒了叶思无的思绪。

    本有些动摇的心变得坚定起来。

    她平复了情绪,望向关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却未达眼底:“人精,这东巷偏僻至极,你怎会出现在此?”

    她可是从店小二手中买来路线,才寻得此地。

    可他素来精打细算,哪里舍得花费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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