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持一把纸扇,扇柄鎏着金箔,他跨过大门,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踱步到他们一众人面前,目中无人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

    “眼睛瞎了么?这里是将军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安纥眸中的怒火欲将来人焚个干净,什么人竟敢欺负到她祈家人身上来了。

    那贵人因女娃娃充满杀气的目光瑟缩着皱了皱眉头,眼底却没一丝一毫的畏怯。

    安纥刚想走上前去对峙却被人用力拉住。她回过身发现,拉她袖子的二哥正跪在地上。而众人,连她的阿姊,也是一样跪拜在地,头也未抬。

    “跪下!”祈珖压低了声线,几近低吼地命令着她。

    安纥被拉扯着跪下。

    从小到大,她只跪过父亲母亲,眼前这个人能让祈府上下跪拜,不是当今圣上,便只有大桀的太子,童陌。

    童陌瞥了一眼被打的面目难辨的阿芊,一脸嫌弃,“本宫今日在凉兄府上做客,正巧离开时,她撞了本宫一下。”

    “阿芊…阿芊不是故意的……”阿芊趴在地上伸手喃喃着,身上的伤让她连拜罪礼之都难做到。

    “是臣女管教丫鬟不当,还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饶她一条性命。”祁瑄俯身大拜,行的可是稽首大礼。

    童陌若有所思地抬头四处环望,懒散地踱步到祈安纥的面前,合起扇子在她肩膀上敲了敲,“方才你说这里是哪儿?将军府?”他仿佛是在提问,又像是在回想,根本不理会祁瑄。突然间,童陌蹲下身子,好似来了兴致,声调都高了几分,“那你叫什么名字?”

    “……”安纥抬起头,目光平视着前方,并未看他。牙缝里生硬地挤出几个音,她不想答,又不得不答。

    “臣女,祈安纥。”

    “噢?原来是祈家最小的那个,”童陌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惜了,本宫倒觉得你很有趣。”说罢,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祁瑄的身上,脸上颜色像是六月的天,说阴便阴了下来,“行了,祈大小姐也别拜了,起来吧。”

    “太子殿下还未答应臣女的请求。”

    见祁瑄固执,童陌寒有些恼,走到她身边,眉头拧了八个圈。

    “本宫叫你起来。”

    祁瑄攥紧了手心,缓缓起身跪坐。她敢违命,但不能违命。

    “模样到生得好看,就是性子无趣了些。”太子的目光在祁瑄身上游走,让她觉得发寒,“看在瑄姑娘的面子上,本宫饶那贱婢一命。”

    “谢太子殿下开恩。”众人随着大小姐一同行礼,跪送这位人面兽心的太子缓缓离去。

    寒冬的风肆意略过秃树,细小的枯枝抗不住,被吹折漂浮在空中,久久不得落地归根。祈府的氛围似乎和这冬日的冷风颇搭,冰一般的冷寂。

    “大小姐…”微弱的声音险些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下。

    “阿芊!”祁瑄紧忙起身搀扶起她,顾不得衣裙沾染上灰尘与血迹。“愣着做什么,去请郎中!”几个下人搭手将阿芊搀扶进房,几个下人匆匆忙忙跑出府去办事。人散去,偌大的院里只剩姐妹二人,一跪一立。

    见安纥仍固执地跪在地上,祁瑄便安静地走到她身侧,随她一齐漫无目的朝远方望去。

    “阿姊…”安纥轻声唤道,“这便是我们尽忠尽义侍奉的帝皇之家么?”

    祁瑄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见过灯火辉煌的风琅街,也瞧过瓮牖绳枢的破落院,这是宪都城,为利益熙熙攘攘,为权势缕缕行行。人人对此,习以为常,愚固地认定人生来有别,自有贵贱。

    “忠孝为立身之本。”祁瑄的话不带一丝起伏,没有坚定,也没有迟疑。

    祈氏祖训——忠孝为立身之本

    可何为忠孝?祈安纥见的最多的,从来都不是九衢三市,车水马龙,而是一去难回的将士们血淋淋的尸首和擦不净的泪痕。可如今,忠孝者承受伤痛,逆恶者享受福禄,这算哪门子道理?没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

    清幽的龙涎香袅袅飘起,浸灌整个金碧辉煌的殿堂,琳琅满目的饰品整齐罗列于松木架上,无处不彰显着所有者的富有和地位。

    身着金黄宽袍的年长者拿着银制的长勺伸进鸟笼,挑逗着笼中的芙蓉鸟,通体金黄的小鸟似乎与这金笼融为了一体,叽叽喳喳的叫声让男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陛下,今儿个有人瞧见太子殿下去了将军府。”洪公公恭敬地弯下熊腰,声调挑得却高。

    童亥喜上眉眼,停了停手中的动作,“他终于想通了?”

    “这…太子爷他…”洪公公的声音抖了抖。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童亥放下长勺,拿起婢女端上来的丝帕擦拭掌心、手指、甲缝,每一处都不放过。

    “太子爷命人把祈家大小姐的贴身婢女,打得不死不活的…”

    “简直胡闹!”

    “陛下息怒!”一屋人见龙颜盛怒纷纷跪下,童亥头疼地揉揉眉心,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踱步到床榻旁缓缓坐下。

    “罢了,待祈将军回朝,朕再同他商议,此事绝对由不得那混账东西。”

    “陛下这般用心良苦,定能为太子爷促成一段良缘呐。”洪公公起身连忙上去讨喜。

    “良缘?”童亥掌茶碗的手顿了顿,笑中意味深长。童陌恶名在外,哪家女儿会真心情愿地觉得这是一门好婚事?更何况,宪都城谁人不知祈大将军一向最疼他那一双女儿。想要啃下这门姻亲,恐怕不是什么易事。

    至于童陌雷厉风行的手段,他也向来闭一眼睁一眼。名声或好或坏并不重要,能震服一方人才是目的。

    这点本事,童陌还是有的。

    ……

    庄岚侧卧在榻,闲日里她喜欢这样躺着拿一本旧书打发时间,她倒真不是对书的内容感兴趣,只是指尖在宣纸页间轻轻摩挲,让她觉得十分舒心。

    轻巧的风卷起梁顶帷帐微微颤动,庄岚抬头看向紧闭的窗棂,那阵风似乎也牵动了她的嘴角,了然一笑。她缓缓起身,春九正巧推门而进。

    “岚上,”春九递上一叠书信,一株浅紫的迷迭香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迷迭所有的书信都在此处。”

    “直言。”

    舞葬坊下的坊花分布在桀国各处,每一名坊花皆配一只信鸟。坊花通信,七日一传;春九归整,一月一报。所有信鸟的动向皆由一只名为“喜哥儿”的鸟王监管。有人说是春九用人血人肉将它喂养,所以才颇具灵性。也有人说,孤身生于林中的春九其实是被喜哥儿养大的。没人能说出个究竟。若有人问起春九关于喜哥儿的事,她也只是摇摇头,轻声囔一句“他不是我的”便了结话题。

    按理说,消息都会在每月初一按时禀报。今日已是初十,想来是哪里出了差池。

    “是,逸都的迷迭本该前日送到,至今却迟迟未到。”

    “可有差喜哥儿去查迷迭的信鸟么?”

    “回岚上,鸟尚存活。”

    “噢?”庄岚抬了抬眼,这么说来便是人不见了。按照坊里的规矩,若是身份败露亦或事出端异,要将自身的一切毁灭,包括那只鸟。“遣人去一趟。”

    “是。”春九端着厚厚一沓信笺正欲退下,却被庄岚叫住。

    “等一下。”庄岚抽出一只翠玉珠针夹在指尖,珠针飞出勾破天顶的花帷,只瞧着一人脚踏断帐缓缓滑下,“既然回来了,就烦你走这一趟了。”

    青白色的长靴轻踏琉璃砖上,圈圈花纹恍惚间宛若涟涟水纹,美得惹人生出幻觉。乌木般的黑瞳流转在一双桃花眼里,几分笑意,几分清冷。

    “何时发现的?”

    “最开始。陆聿怀,你本事倒是长了不少。”庄岚抽出更多珠针,尚未看清其样式便朝他根根飞去。陆聿怀抽出剑,一根根挡下,速度快到那剑柄上的小花挂坠连出残影。剑与玉击打碰撞之声回绕数秒终于安静了下来,聿怀看着断掉的玉针碎落一地,笑道:“一根珠针打磨须整整一日,老太婆不必在聿怀身上这般浪费。”

    这声老太婆一下叫庄岚的脸黑了八个度,春九扶额不忍心看下去。岚上不过聿怀父辈的年纪,他没影儿前的那些时日好歹还叫声“庄婆婆”,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想到称呼却又改得更过分了。

    “我才回来,不许我在坊中踏实过年,又要差遣我。真是恶毒。”聿怀坐在客凳上,端起茶碗解渴,丝毫不理会庄岚的怒气。

    庄岚走近,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聿怀想躲自然是能躲的,不过那声“老太婆”确实过分了些,挨这一脚全当道歉。

    “你?不是每年都要去偷偷看望那丫头?何时同我这糟老婆子过过年?”

    聿怀眼色暗了暗,冷峻的目光让庄岚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为什么对她下手?”

    “你不必知道。”庄岚受挚友之托将陆聿怀抚养长大,最是懂他性子。平日里和她们没大没小,可遇到有关一个人的事便会提起十八分精神,绝不含糊。

    “如果是她,去一人,我便杀一个。”坊中独用的箭矢被丢落在地,掷地有声,同他那句话一样。说罢,一阵风拂过人又不见了踪影。一同不见的还有那叠印着迷迭香印的书信。

    “岚上…”春九看着空荡的手上,方才那沉甸感已荡然无存。

    庄岚愣愣盯着茶水中的倒影,此事她也没想着能瞒过陆聿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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