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别苑的楼层管事见到面戴眼罩的林青阳时,着实惊了一瞬,她阅艳无数,还从来没有因一个人的外形气质而怔愣至忘了要说什么的情况。眼罩是按泽尔面容尺寸缝制的,对于林青阳来讲稍微大了些,好在用银丝做骨,她能掰着调整大小。如林夫人所说,她的美是张扬的、无法忽视的美,眼罩于她不过是增添了神秘感也将众人目光都落在那张唇棱分明的嘴上。似鸽血红的唇色在细微张合之间吞吐出魔女的诱惑,撩拨出攀折之欲。

    楼层管事不是没见过外域舞女,但林青阳与那些热情奔放的外域舞女相比又多了份含蓄内敛,更符合今下至京畿传来的朴、淡、空、灵的审美。她知道林青阳不是妓子,可若要想成为妓子,就得博一个一鸣惊人的彩头。管事愿意成全她,遂放任林青阳走进后台点妆间,允许她挑选舞衣,安排她熟悉的舞曲。

    管事在林青阳走进后台时,冲她笑道:“姑娘,走上去可就没有退路了。”

    林青阳对她行了一礼,答道:“谢嬷嬷成全。”

    管事笑意更甚:“要真没了退路,可以来我们锦官别院。我们捧你当花魁。”

    林青阳再行一礼,轻声道:“谢嬷嬷抬举。”

    那晚的水榭舞台火树银花,引来了更多的游人驻足观看,因为抢购禁権而缺失的中秋夜宴在林青阳登台的那刻得到了弥补。由大食钱币串成的饰品如金铃一般洒在她的散开的卷发、她的素手与腰肢,随着她的舞姿拖拽出一条条金色的光影,还有那动若脱兔的洁白玉足无一不是禁忌,这一刻的她就这样大胆又任性地丢弃掉了遵循了二十年的规则,了断了那一条名为安稳的退路。

    乐师们第一次与她合作,起先那首波斯舞曲还算平缓,见她能跟上自己的节拍,弹奏的曲调也越发激烈。两位胡人乐师从台下走到台上与她互动起来,一人抱着琉特琴,一人手持响铃鼓,摇曳的裙摆扫过乐师们的脸颊,留下两道目光迷恋地追逐着她。

    赵淮安前一刻还在跟涂世南谈话,后一刻便紧盯台上面色铁青,忽而转头狠狠地睨了眼戴着眼罩的泽尔,睨的泽尔大气都不敢出。泽尔万般没想到林青阳的办法是自祭酬神,不明所以的他在心里暗骂了句林青阳看着聪明实则傻透了,她以为把自己摆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能逼着赵淮安收她为妾?

    心悦林青阳的监察司门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遗憾之余又庆幸自己还没真托萧凌寒去赵府说媒。这段桃花缘在林青阳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她自己斩断了。

    林青阳踏着舞蹈蹁跹而至,她笑脸盈盈地奔向赵淮安,顾盼生情又欲言又止,如在吟唱一首心悦君兮君不知的越人曲。单薄的纱缦掩饰不了她曼妙的身躯,在总商们虎狼般的注视下,她堪堪来到赵淮安面前,欠身说道:“老爷,酒也吃了,夜亦深了,该回家了。”斯为美矣,就连声音也撩人心魄,如娇莺恰啼。

    她随林夫人在赵淮安身边十余年,知道他的脾气,越是生气越平静也越沉默,唯有翻涌在眼眸中的怒意是能吞人的火。在赵淮安愤怒的目光中林青阳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有总商打趣着问赵淮安此女是谁,同款的眼罩还戴在泽尔脸上,而这一晚上泽尔都在给赵淮安挡酒别花,总商们连带看泽尔的眼神都变得暧昧无比。见赵淮安不作应答,林青阳倒是大方回道:“奴家是夫人的养女,老爷,奴家先行一步,在车上等你。”

    泽尔紧盯着她,在她转身的一瞬,看见她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原来是赵夫人的养女,真是会调教,有此等尤物,这些个花魁什么的实难入大人法眼。是我等轻率了,轻率了!”

    “听说京畿贵门养女成风,赵夫人贤惠,赵大人有福!”

    不知轻重的调侃正好让总商们舒了口因公开售卖禁榷而积生的恶气,他们万般不能错过下赵淮安颜面的机会。

    涂世南也啐了口楼层管事说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让赵府小姐登台!”

    管事忙着撇清关系:“回老爷们的话,我们后台管理甚严,非几大院子里的头牌妓子和随仆绝不会放进去。莫非是这位小姐骗了看守,容我细细去查了来,再向大人请罪。”

    赵淮安面色铁青的站起身说道:“她不是我家夫人的养女,更非赵府的小姐,不过是个妄图攀枝的贱婢。”说罢他长袖一甩也离开了宴会厅。

    泽尔跟着他下楼,追着他说道:“姑父,这件事怪不得表妹。是萧大人说…”

    赵淮安一听连萧凌寒也知道这件事,绝望地闭了闭眼,他停下脚步对泽尔说道:“林少爷,我管教贱婢,这是赵府家事,你不要插手。”

    泽尔叹息一声,转身返回二楼碰见萧凌寒,抱怨他道:“都是你,害我姑母、姑父吵架。”

    “他们可是夫妻恩爱之典范,怎么会吵架?”萧凌寒刚从后厨配完洗胃汤上楼来,不明所以。

    门人在一旁解释:“林姑娘为了让赵大人合理离席,不但上台跳舞,还自报是林夫人养女。让人误会她是赵大人内妾,跑宴会厅来争风吃醋。赵大人很生气。”

    萧凌寒啊了声,对泽尔说:“你家姑父最惜名声,你怎么不拦着林姑娘?”

    泽尔狠狠地瞪了眼萧凌寒说道:“腿长在她身上,我如何拦得了。”非但没阻止,还戴了与他同款的眼罩,这下赵淮安该更不爽他了。

    泽尔不敢耽误,跑向后台,一屋子正在更衣的舞女吓得哇啦啦地乱叫,他随手抓了个女子问道:“她换下的衣物了?”

    “谁?谁的衣物?”那女子只是没跟上泽尔节奏就被其扼紧了脖颈,旋即一张小脸憋至青紫。楼层管事立刻奉上林青阳的衣裤鞋袜,泽尔接下衣物对管事说道:“管好你们的嘴,要是敢乱说话,我让你们死了都没处埋。”

    “不敢,不敢。”

    泽尔再回马车时,看见林青阳好手好脚地缩在角落里,一堆金币坠饰胡乱堆在矮桌上。见他来了,林青阳又往角落缩了缩,竭力用轻薄的纱裙遮掩一对白皙赤足。泽尔见罢哼了声,只道姑母真是会养人,那十只脚趾小巧圆润如同白玉葡萄。他把衣物丢给她说道:“现在知道遮掩了,跳舞时露得那么起劲。你真是要气死姑母!先把衣服换了再回府。”他关好车门,守在窗下直到林青阳推窗将舞衣饰品递了出来,泽尔接过衣物饰品打包扔进摩诃池才跳上马车出发回家。

    泽尔恨恨说道:“你怎么想的,你以为这样一来姑父就会迫于人言娶你作小?你就那么喜欢大叔叔吗?”

    林青阳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含笑看着他说道:“表少爷不是说过若我受委屈,你替我做主吗?”

    泽尔抿了抿唇,说道:“可我作不了姑父的主啊。”

    林青阳苦涩喟叹:“如果我无落脚之处,恳请表少爷带我回沙海。”

    泽尔蹙眉:“还没那么严重,待我向姑父姑母澄清缘由,他们会原谅你的。”

    林青阳摇摇头:“大人不会再容我留在夫人身边了,如果你不愿意带我走。我也可以去锦官别苑,管事刚才说她愿意收留我。”

    泽尔白了她一眼,叹道:“傻姑娘啊,放眼成都府有哪家别苑馆舍敢收留你。罢了,若姑母放话,我带你走。你是我姑母养大的孩子,我还能忍你零落无依?”

    林青阳听罢莞尔一笑道:“表公子,你是个好人。”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她终于恶心了赵淮安又能脱身离开赵家回故乡。

    回到赵淮安官舍,门口站了几个衙吏见林青阳就要拿人。泽尔把人护在身后,几个回手竟没叫衙吏们得逞。

    “林公子,是赵大人要我们带林姑娘去见他,你莫叫我们为难?”

    泽尔冷声道:“我表妹又没犯法,需你们带她去见?她人是我从夫人房里带走的,理应由我交还到夫人面前。”

    赵淮安就在门内廊下拐角处,见僵持不下只得现身对泽尔说道:“她犯了家法,你就不要插手我管教婢子的事了。你姑母身体不好,犯不着让她因这个不知感恩的婢子伤身。”

    泽尔:“姑父,表妹之所以这样做皆有内情,请姑父容我们先回家再向您秉明内情。”

    赵淮安动了杀意哪容泽尔解释,他先回家就是为了安排衙卫守住内院小门。他冷道:“首先她不是你的表妹。她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现在该她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泽尔一手护着林青阳,让其站在自己身后,他感到林青阳在颤抖更觉察到了赵淮安的杀意。他道:“如果姑父现在怒意难退,我可以先带她离开,待姑父气消了之后再回来请罪。”

    赵淮安的脸已经烂到底了:“她的去留你说了不算。”

    “青阳的去留,不知我说了算不算?”

    回廊内,林夫人带着两个内院婢子走了出来,走得太急,有些气喘吁吁。赵淮安见她来了,仍旧冷着一张脸说道:“她今天做了那等出格之事,我断是容不下她。”

    林夫人抬眼看了泽尔没受伤,才松了口气,睨了眼林青阳之后,又对赵淮安说道:“她到底是我二哥哥托付照顾的孩子,就算犯了错,该打该罚也要等她把话说清楚。我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干那些出格的事。”她走向泽尔,一把扫开他护林青阳的手,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慢声说道:“不要跟你姑父在门口起争执,有什么事先回家再说。”

    几个衙吏见没人护着林青阳,上手就要拿人,林夫人气急了指着赵淮安说道:“我说过的,让这些人离家里远点,你要是让他们碰我家青阳,这个家我也呆不下去了。”

    赵淮安知道林夫人因为抄家的缘故厌恶衙吏,这也是他在外院堵林青阳的原因之一。他冷睨着几个衙吏,暗骂其没用,耽误了时间,他说道:“都退下。”

    等几人到了内院,赵淮安对着泽尔说道:“我跟你说过了,我管教婢子是自己家事,你跟来做什么。你父亲当年硬把她塞给你姑母,你姑母当时还未出嫁身边养着个小奶娃算怎么回事。你父亲大言不惭许诺她一个京畿良人籍,你父亲当户籍司是他家账房。那良人籍上溯三代,说给就给?你父亲甩下孩子就走了,他可知道你姑母当时有多为难?为了收养这个孩子,给这个贱婢一个良家子的身份,你姑母不得已招了个市井之徒为赘婿,惹得整个京畿贵女圈笑话她。”

    泽尔不知道林青阳还与自己那倒霉爹有关联,他听赵淮安这样一讲也觉爹爹处理欠妥,他看了眼林青阳心说你自求多福吧,遂没再跟进后院厅堂。

    厅堂内,林青阳伏地哀求道:“请夫人放逐我吧,就当从未收养过我。”

    赵淮安指着她对林夫人说道:“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你可知道她当着所有蜀商的面跑到台上跳胡舞,披头散发,满身琳琅,还光着脚。那身什么都遮不住的舞衣在台子上晃啊晃,我都不好意思多看她一眼。她这就是从娘胎带出来的轻佻,你再如何教她仕女规范都改不了的浪荡种。”

    林夫人闻言骇然,惊问:“你整日在家,就算逢年过节,我也极少带你去看戏,你如何会胡舞。”

    林青阳表情麻木,赌气答道:“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其实并不是,当初在西北边陲,林夫人有赵淮安照顾十日里有八日在衙司生活,而林青阳则留守拓荒镇家里。彼时的姑爷曹尚飞总是很忙难见人影,干完后她便跑出镇去大漠里看流浪艺人的表演。只要是她看过的舞步手势,听过的旋律,她总能记住,夜深人静寂寞之时也时常对镜自舞。

    赵淮安哼了声又道:“跳了舞还没完,她跑到我面前对我搔首弄姿,说老爷,酒也喝了,舞也看了,夜深了该回家了!”

    “什么?!”林夫人惊惧,更是意味的看着林青阳。

    赵淮安:“她自认是你的养女。让人误会是我养在内院的通房,跑到锦官别苑献媚邀宠,顺带给自己博个名分。我带她去闽浙,养她成人再给我下绊子使坏!我真是好大的福气!”

    林夫人将信将疑,问林青阳道:“老爷说的可是实情?”

    林青阳才嗯了一声,就见林夫人跌坐在软椅上,一手拍着木几,一面流泪一面说道:“你是我当真女儿养大的,何苦如此作贱自己?还是怪我心软,几次要你嫁人你不肯,我都由着你。”

    林青阳跪行至前说道:“夫人,今日之事源自表少爷要让我想个办法让老爷离席。是我胆大妄为,是我改不了轻佻浪荡的种性,是我不配当夫人的养女。夫人逐我出府,由我自生自灭吧。”

    林夫人抽噎着,也心痛着,这个孩子断了自己的退路,却没能找到一条妥当的出路。她道:“都不是,是你想跟表少爷走。罢了,当初二哥哥一句话,我就算散尽贴己也要把你带在身边。二十年尽心照料也算没辜负二哥哥的嘱托。”她从腰兜里摸出库房钥匙说道:“你知道的,那口香樟木箱子是给你攒下的嫁妆。要是表少爷不拒绝,你就跟她走吧。要是他不想带你走,你就在外面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林青阳哭道:“夫人,我不要那口香樟木箱子,等我回家我还照顾你。”

    林夫人将钥匙塞进她怀里,说道:“你敢登台污老爷名声,我还能留你在身边吗?你走吧,你没从我跟前出嫁,那口箱子也就不算你的嫁妆,算这些年你作为我贴身内仆的薪资吧。”林夫人知道,赵淮安的逆鳞是什么,留在府里总有一天会被他弄死。

    林青阳抹了抹眼泪,向林夫人叩首作别。

    走出庭院,泽尔见她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再听她凄凄哀哀地说道:“夫人不要我了!”

    泽尔叹了口气说道:“你闹出这样的事来,夫人怎敢留你在身边。”若没有赵淮安差遣衙吏拿人,他还当林青阳真是在寻机上位,他问道:“姑父平日待你如何?”

    林青阳摇摇头说道:“现在没有必要说这些了,表公子莫要忘记之前的承诺带我去沙海。”

    泽尔呵呵两声:“你还真不怕我把你卖了。得,跟我走吧,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这是萧大人惹出来的祸事,就让你去他的衙司住上几天,等我办完货再去接你。放眼成都府也只有在他的地盘,赵淮安不敢派人拿你了。”

    “嗯,都听表公子安排。先等我去库房拿个箱子。”

    “什么箱子。”

    “是一口香樟木的箱子,金箔雕花,贝母贴饰的箱子,可漂亮了。里面放着夫人许我的嫁妆。”

    “你跟我行商,带个贵重箱子可不方便,不如存在鼎汇丰吧。我明天去办货,顺道帮你存了。”

    “嗯,好。”

    厅堂里,林夫人和赵淮安还坐着没起身。好半晌,赵淮安才说道:“我们夫妻十年,我在你心里的地位竟然不如一个林青阳。”

    林夫人才止住的眼泪又缓缓流了下来:“她是我二哥哥…”

    赵淮安挥手止住她的话,说道:“我就只想问一句,我们这个家到底是姓赵还是姓林?!”

    林夫人只能竭力弥补赵淮安,她说道:“安郎,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这个家当然是你说了算。如果这年我还是怀不上,你可以过继族子过来,他也是我的孩子,日后继承我的家业。”

    赵淮安感怀,林家在京畿的产业是他的遥不可及。他又听林夫人问道:“可你告诉我,青阳为什么要让你难堪。她不是个做事没有分寸的人,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这样自绝后路的…报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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